“对不起,有一天就莫名其妙地收到一封邮件,上面写着对不起,发件人的邮箱没有见过,仅仅写着‘对不起’三个字也看不出什么个人风格,这封邮件到底是谁寄的,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他握着啤酒瓶躺在草地上说道。
阿刘在小型保险公司上班,准确的说他是个保险销售员,因此说他在哪上班都无所谓,每一天阿刘都会在这座城市里四处奔波,随时拿着电话往外拨打号码。今年年底,很遗憾他没能完成老板给定的指标,这种小型保险公司最恶劣之处就在于工资既不高,也没有什么公司福利,还要员工拼命为它卖命,榨干员工的每一滴血,阿刘说他已经一年没有休假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封“对不起”是她老婆发的。他得知这一点是因为收到那封邮件的晚上,他老婆没回家,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依然如此。他像卖保险一样拨了无数电话到妻子手机上,对方却一直关机。他又打了差不多数量的电话给妻子的父母,依旧无人应答。由于两人是某相亲网上结识的,尽管结婚三年,都未互相认识过彼此的朋友。阿刘望着手机通讯录,老婆朋友的号码少得可怜,好像朋友这种东西对于两性关系来说根本无足轻重。阿刘拨出了几个空号后,就把手机往墙上狠狠一甩,倒头横在了床上。
然而,真正让阿刘感到悲哀的却不是老婆出走这件事,而是他自己。如果失踪的那个人是阿刘,他老婆大概会对这件事更加束手无策。
如果阿刘失踪,老婆无法联系到他任何一个家人,因为他没有家。阿刘出生时爷爷奶奶便死了,父亲在阿刘十岁时离开了家,说是要出去做生意,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阿刘由母亲一手抚养大。三十岁时,阿刘的母亲去世了,胃上得了癌症,却意外地走得很平静,不像其他癌症患者那样疼得要死要活,这算是万幸,但也没给阿刘留下什么钱。从此阿刘就是一个人了。
除了家人,他老婆也无法联系到他任何一个朋友,因为阿刘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和老婆认识了三个月后便结婚了,当初结婚阿刘是独自一个人参加婚礼的,请来吃婚宴的阿刘一个都不认识。尽管他发了好几封请帖给所谓的“朋友们”,但大都是同事关系,结果这些人最后都没来。阿刘站在台上给老婆的父母敬酒,敬完又下去给老婆的哥哥姐姐敬酒,完了又去给老婆的同学、朋友、同事敬酒。每个人都欢声笑语,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堆像广告语一样的新婚祝福。在那场婚礼上,他就像个不速之客,一个陌生人,突然闯了进来,又突然成了新郎,碰巧结了个婚。
阿刘第二天早上起床打开邮箱,又看了一遍那个“对不起”,他才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三个字很像老婆对他说的话。虽然这个“对不起”和其他的“对不起”没什么区别,宋体,一共十九画,表达了抱歉的意思,字体大小和邮箱里其他邮件别无二致,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屏幕背后老婆就在那里,他能感觉到她正复杂地望着自己说出“对不起”三个字,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老婆呼气的味道。她说“对不起”时悲伤吗?愤怒吗?失望吗?又或者是,高兴?阿刘都无从得知。
“那时我才觉得我好惨啊,我好惨啊,为什么会这样?我拼命努力工作,为了给老婆一个更好的生活,买更大的房子,开更好的车,她为什么要离开我?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现在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那天看了下手机通讯录,几千个号码,小刘小张黄婆阿飞梁叔关哥,什么名字我没见过,可老子却一个能叫出来的都没有。我从小就没有朋友,上中学时人家都欺负我,一群人排挤我,说我长得呆长得丑。我那时成绩也不好,老师也看不起我。唯一有一个对我好的是我同桌,她可真漂亮啊,可是上了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可见我同桌也不是朋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是啊,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梦想着逃出那个小镇,现在我从小镇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还不只是个卖垃圾保险的,这玩意儿都是忽悠人的,我那个狗屁老板只知道钱钱钱。当然这没有问题,老板都是要赚钱的。可当我每次去他办公室找他他却在玩QQ斗地主时,我就知道这家公司要完蛋了,老子在外面一把泪一把汗,为这个大家伙尽职尽责,他给我他妈的在那里玩斗地主。但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居然又在这个公司待了一年,我他妈服了我自己了,我就是个懦夫。为什么我不离开?因为我不知道我除了卖保险还能做什么啊?做菜不会,打架不会,肚子已经越来越肥,搬砖都搬不动……”
那天阿刘在院子里已经喝下差不多15瓶啤酒了,他整晚跟我讲了这一生有多么失败,多么糟糕,说他是个老实人,总是被欺负。我说他酒量可以,老实人不该有这么好的酒量,他说卖保险常常外面跑,没点酒量是混不了的。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刘,过了一个星期我才想起他来。平时早晨7点总能听见他下楼的声音,标志性的踢踏声,现在每个早晨都异常平静,只剩下鸟叫。我问小区门口的房姨他去哪了,房姨说阿刘已经搬走了,结完最后的房租,还多给了房姨一些钱,说让她过个好年。房姨笑呵呵地跟我说道:“他还说啊,这几年卖保险挣了些钱,只不过现在都没用了。我说钱怎么会没用啊,你搬出去肯定是要搬到个更好的地方吧。钱怎么会没用呢?不像我们,这辈子就守在这里啦,做不了什么大事。他是可以做大事的人,不会在这个小区待上一辈子的。他还送了些水果给我,我这里还有好多,香蕉啊苹果啊梨啊,诶你要不要拿去吃点儿?”我说不用了,房姨说:“不过他这个人啊,平常都没跟我说过什么话,总是早早出去晚晚回来,好像他跟周围邻居也不太熟,也没听人提起过他,总之没见过他和其他人有什么交情,要搬出去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没见有个人来接他送他。一个怪人。”
阿刘那天晚上喝了很多,一头倒在背后的草地上吐了起来,躺着翻个身,鼻子、眼睛、嘴巴,全部浸到了他自己的呕吐物里。他把啤酒瓶高高举向空中好像举火炬一样,紧闭双眼地望着阴云密布的夜空,时不时皱起眉头,咂咂嘴巴,然后接着吐。吐到再也吐不出来更新鲜的呕吐物时就开始干呕,整个身子从头到脚都在草地上抽搐,像中了毒一样,从喉咙里挤出干涩的求救声。上楼睡觉前他转过头跟我说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现在啊,我啊,好想妈妈。”
对不起,我可怜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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