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游荡在街上,珠江旁边的酒吧传出轰隆隆地低音震动,晚风习习,人都跑进屋子里去了,街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啊,他总觉得他是个废人,什么都做不好。二十出头,身无分文地飘荡在广州街头,昏黄的街灯照不出他心里蒙蒙的那层透明色。阿宝走啊走,在桥边的石栏上刻下到此一游,像其他游客一样,整齐地排在前一个“到此一游”的右边,小小地在末尾写上“阿宝”,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存在一样,这时他终于理解那些曾经无法理解的行为了,前面每一个写下“到此一游”的人,都和他一样不知所措,都和他一样一事无成,只有这四个字才是那个人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今天到这里一游,明天到那里一游,有一天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一游,居无定所,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孤魂野鬼,游来游去,像狗一样到处抬腿撒尿,撒在这没人看的桥边石栏上,和“办证”、“我爱你xxx”、“枪支白粉”住在一起。“到此一游——阿宝”,他又开始继续在珠江边上漂流。
“好啊,现在来做点什么呢?人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阿宝想道。他想起自己前几天家里东西被一个个搬走,他最喜欢的小沙发、床、书柜,书柜上面的所有书,房间被清得一个不剩,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突然闯进来几个人蒙面人,就把所有东西拿走了,叽里咕噜着些什么“反正这些你也用不到啦”,“不如让给有用的人啦”之类的话。
阿宝就这么看着他们一样一样把东西拿走,他问这些人:“我可以留下点什么吗?”
蒙面人A说:“不行啊,这些东西都不是你的了。”
蒙面人B放下正在搬的凳子,想了一会儿对蒙面人A说:“不如我们给他留点什么吧,什么都没有怪可怜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也不合适,不如给他留一样。”
蒙面人C有点气愤地说:“留?留什么留?全部拿走!回去想被上边骂吗?赶紧的,我们还赶时间呢,来帮我一起把这桌子抬出去。”
说完,这些人不顾站在一旁的阿宝,一股脑地就把东西全部搬走了,一样不剩,墙壁也刷成了白色,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完了后蒙面人终于对阿宝说:“好了,还剩最后一件事。”
阿宝说:“什么事?”
蒙面人A说:“可不可以请你出去?”
阿宝问:“为什么?”
蒙面人A说:“因为你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了,连这个房间也一样,所以请你出去吧。至于你去哪里,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我们也是听上边的命令行事,还请你体谅体谅,这年头赚两个小钱也不容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现在你该出去了,我们也就完成了我们的任务,然后大家再各自好好生活下去。好了,走吧。”
所以现在,阿宝什么也没有了,他开始在城市里游荡,有时睡在骑楼下面,却又不敢睡着,因为不得不随时提防老鼠的经过。有一次他不小心睡熟了,梦到自己耳朵正在被人用剪刀剪去,猛地醒来,发现一只巴掌大的小老鼠在咬自己耳朵,所幸的是及时起身把老鼠打跑,耳朵只留下几个红色的牙印。他以前是怕老鼠的,自从那一次后他再也不怕了。他想起父亲生前对他说过的话,与可怕之事正面交锋过之后,可怕之事就不再可怕了。他觉得这句话不全对,在正式面对可怕之事之后,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继续害怕,那是逃避;另一种是勇敢面对,征服恐惧。但现在的阿宝属于第三条路,谈不上什么勇敢,也谈不上什么害怕,他只是无法不面对这些事情,无法逃避,也无法征服,而是与之相处,就连老鼠也可以称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阿宝有时会感到无聊,这种无聊不是对比对面那条酒吧街的灯红酒绿后产生的无聊,也不是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啊,我好无聊啊,可以有点什么事情给我做做吗”那种无聊,他只是无聊而已,这种无聊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就像自己的皮肤一样,用它比作身上的任何一个器官也未尝不可,有时他就是会遇到生命中的这一部分,这一部分叫做无聊。他作为一个无聊之人,游走在珠江旁的街道上,这一次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他游荡在这里了,每次晚上来此地都一个人也没有,统统躲进了屋子里。路过五光十色的码头时,人也都不见踪影,尽管周围充满了音乐,有女人欢笑的声音,有男人呕吐的声音,有狗狂吠的声音,有啤酒瓶打碎的声音,可是光听见声却不见人、狗、瓶。“这些声音到底哪里来的呢?”阿宝想。每次都是想了几分钟后毫无头绪,于是又继续往前走,走到不同的地方听不同的声音,汽车、轮船、呻吟……阿宝想可能是自己脑子错乱了吧,或许精神病人就会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实际上则根本没有任何声音存在。疯子无法把眼前的图像和耳朵里听到的声音完美地匹配起来,所以被称为疯子,阿宝觉得自己大概快疯了,但他又觉得,这或许也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像皮肤,就像舌头,就像五脏六腑。
白天,阿宝在路上碰到自己女朋友,他起先没有认出来,这个男人几乎都快忘记自己的女朋友了。她比他矮一个头,短发,穿着白色短袖和牛仔超短裤,戴着墨镜,靠着公交站台,旁边有个老头搬个小板凳坐在街边抽水烟,透过脸上的皱纹观察着行人的一举一动。阿宝走过去,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身上的异味使得他还未接近她,就使她扭过头来,藏在墨镜后面仔细审查这位头发蓬松,面无表情的男人。她似乎没有认出阿宝,又继续低头玩自己的手机。阿宝好不容易从嗓子眼挤出一句“嘿”,这大概是他这些天来说的第一个字,许久不讲话使他连发音都感到困难,嗓子里一阵干涩,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胃里翻腾上来的恶心感,早上趁水果摊老板不注意偷了两个苹果,现在这两个苹果似乎准备以另外一种粘稠的面貌重新回到地面。
“玲子。”阿宝又一次顶着呕吐感说了两个字,他离着玲子有五米左右的距离。她终于又一次扭过头,摘下墨镜看了看左边这个男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些什么,大脑拼命搜索任何有关于旁边这个散发着恶臭的男人的信息。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阿宝突然没顶住压力,弯下腰开始干呕,感觉到胃在一阵阵有节奏的紧缩。“恶心!”玲子厌恶地嫌弃道,用手捂住鼻子,转身就走。可是阿宝没有吐出任何东西,那两个苹果看起来已经安然无恙地淌进了阿宝的血液里,这种由语言带来的恶心感使阿宝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只能透过余光眼睁睁看着玲子离开公交站台,旁边抽水烟的大爷深深吸了口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好像在观看皮影戏一样,几米外那个干呕的人丝毫不能打扰他观影的兴致。
谢天谢地, 玲子走后五分钟,阿宝终于感觉舒服了许多,难过吗?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他本来就已经快要忘记自己女朋友了,可玲子好像已经在他之前忘记了他,这辈子别人做什么都比自己快一步,从小考试别人比他先做完,和朋友吃饭自己也总是最后一个吃完,洗澡通常要洗三十分钟,母亲每次都会在门外大喊“怎么洗那么长时间!”就连相互遗忘这种事情自己也会拖自己后腿,在别人已经把自己完全忘记之后,对那个人的遗忘还有什么意义吗?这种独角戏演下去又是给谁看呢?阿宝站在公交站台想这些问题,直到一个个问题逐渐在脑海中消失,成为他过去生命的一部分。玲子是谁?玲子……玲子……阿宝想不起来了。可是他还记得自己的母亲,那个到死前都在怕死的母亲,不知道现在在九泉之下是否还依然在怕死。有些夜晚,当阿宝父亲母亲都还健在的时候,母亲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泣,父亲搂着母亲的肩膀安慰她,阿宝在门外客厅里打红色警戒,耳朵不时捕捉到一些母亲的声音:“人总是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怎么办啊?我最恨的就是人会变老,我不想变老,和我妈妈一样。”阿宝不知道父亲那时怎样安慰的母亲,只知道这些安慰都没有用。在阿宝记忆里,母亲这种恐惧从他生下来就一直没有消失过,直到父亲死后,母亲更加怕死了,常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不出来,阿宝也因此学会了自己做饭,每天不得不把炒饭放到门口,等母亲饿了自己出来取,吃完了又把空盘子放回原处,仿佛在过某种监狱生活一样,阿宝对此没有任何办法,敲过上百次母亲的门,里面除了哭声没有其他,唯一消停的时候是晚上睡觉时段。事情发生变化是在去年——如果阿宝没有记错的话,他现在对自己的记忆已经毫无自信了——母亲递出来的剩饭越来越多,从半盘到四分之三盘再到五分之四盘,阿宝做了母亲最爱吃的鱼香肉丝,状况也丝毫没有起色,直到有一天门口的饭再也没有人动了,白天也再听不到哭声,阿宝知道母亲终于步了父亲的后尘,那天是他二十一岁生日。
他离开公交站台,路过服装店橱窗,透过玻璃看到自己已经骨瘦如柴,皮肤像层膜一样紧紧贴在骨头上,似乎仅仅看脸颊就能掌握每颗牙齿的位置。自从自己一无所有已经过去几周了,“你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了。”玻璃前的阿宝对自己这样说道,这里属于这个世界。他有天晚上像往常一样游荡在珠江边上,隔壁街女人和男人在酒吧里的欢笑声让他想往右直接爬上石栏跳下去,可是现在他连这个念头也没有了,他再不属于世界,也不再属于死亡,可是他还活着。母亲?他早已忘记父亲的模样,叫什么名字,几号生日,做什么工作,如何将小时候的他举到自己肩膀上,统统忘得一干二净。“母亲啊,已经一年有余没有见到你的模样了,那个房间散发着尸臭,和我现在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母亲啊,你还好吗?上一次你问我新做的发型好不好看的日子我已经记不清了。求求你,我不想连你都忘记,可是你的模样已经逐渐在我脑海中褪色,你爱穿的那件红色大衣变成了透明,好像伸出手触摸就能穿透过去一样。死亡并不痛苦,遗忘才是,我在遗忘中消失殆尽。”
凌晨两点三十五分,阿宝趴在珠江边的石栏上,流完了最后一滴眼泪。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