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流水账写作

我希望自己也能写出《流动的盛宴》那样的流水账。可以吗?还是可以的吧,只要给我时间,毕竟本来我就是个写流水账的,读者通常最喜欢看的也是我写的流水账。

流水账是种非常棒的文体,在这种文体里,对话、动作、情绪……每一处微小的细节都被记录下来,仿佛电影镜头一样。尽管读完以后会感觉像读了一堆空气一样,什么也没学到,什么也没看到,看到的只是这个叙述者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以及明天打算吃什么。然而尽管如此,却依然会感觉十分有意思,心底的窥私欲仿佛在阅读流水账时被掀了起来。流水账就像电影,它使你的寿命延长了三倍,通过别人的流水账去感受那种自己永远无法体验的人生。

那什么是好的流水账?好的流水账,比如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绝不会尽是琐碎的细节、枯燥的对话,和千篇一律的场景。好的流水账里包括许多个性鲜明的人物,以及匹配他们古怪个性的行为。海明威笔下的Miss. Stein有些刻薄,对画作和文字评论尖锐,于是在最后和所有人闹翻。菲茨杰拉德就像个糟老头,喝点威士忌就面露惨色,像死了一样;在床上以为自己发烧了,要死不活,量了体温后却发现压根儿没事。在海明威这篇巴黎的流水账中,他既是故事外的叙述者也是舞台上的表演者。这是他的故事,也是别人的故事。好的流水账不止是日记,而像一场戏,这场戏来源于生活,有可能来自于遥远的另一半球,也有可能来自于离我只有几厘米远的书桌。这场戏将远方和近处揉在一起,将别人的故事与我的故事揉在一起,使得自身显现出独一无二的戏剧性——这是海明威一场独一无二的巴黎旅行,一场很拮据却很快乐的旅行

但好的流水账又不像一场戏,它必须剔除掉戏剧中那些渲染的部分,甚至将总结升华的那部分也去掉。比如海明威写作的一大特点,便是基本不使用形容词。在最真实的生活中,形容词没有栖身之地,有的反而只是动作。就像歌德说的:“行动乃始源。”构成我们生活的最基本元素是行动。按维特根斯坦的说法,语言之初也是行动。流水账刻画的是生活最真实的那一面,因此动词在流水账中有着无比重要的地位,写作时尽量取消形容词。

流水账不仅从语法上必须刻画生活中的最真实,还必须从情感上刻画内心情感的最真实。在流水账中,我们必须无限诚实。首先要无限诚实于自己,如果自己想死,那我就必须将它写下:“2016年11月22日,我想死。”如果我今天欺骗了某人,我也必须将它诚实地记录下来:“2016年11月22日,我跟父亲说我下楼去买药,但实际上我是去隔壁打炮。”等等。

保持诚实,是流水账写作最难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出彩的地方。但在这种诚实之后,需要的是莫大的勇气。在这个“人们连自己的素颜都不面对,关了滤镜都不敢发朋友圈”的世界,直面自己生活中每个微小的细节,是件听上去很容易,做起来却很难的事。在我们写完流水账,梳理了自己一天的活动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平庸、无聊,还如此愚蠢。我们可能一天没有做几件事情,睡了超过八个小时,跟自己爱的人没有说超过十句话,做数学题有高达三分之二的错误率……在流水账中,我们发现了自己荒诞而失败的人生。做过采访的人就知道,人们总是有种美化自己的倾向。于是流水账的作者开始删删减减,像杂志编辑修改记者的稿件一样,大刀阔斧地给自己的流水账“美颜”一把,使它看上去不那么失败,不那么无聊,好像自己的生活还有些意思,甚至还有某种更崇高的意义,我们就这样在虚伪中度日,永远写不出刻骨铭心的文章。

流水账是一种极好的文体,但极好总是对应着极难。所以能写好流水账的作家一定不会糟糕,海明威是一例,王小波也是一例。今天本来打算写一点流水账的,但回到宿舍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加之今天也就看了一天书,没什么好写的。中午吃了咖喱鸡排饭,晚上吃了豪华卤面,宵夜吃了麻辣烫,明天要吃猪脚饭,这就是我不诚实的一天。

PS:

歌德那句话我是很喜欢的:

“Im Anfang war die Tat.”

“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deed.”

“行动乃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