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

早上七点,我打算再睡一会儿,昆明只有5度,被窝的温度紧紧将我裹住。母亲进门来叫我起床,然后又去催父亲起床。尽管在这样的日子,我们父子俩依然保持着赖床的习惯。原本计划早上七点半出门,结果还是拖了十分钟,最后七点四十分,我们发车前往跑马山。天气没什么特别的,既无冬阳又无阴云。这一天的开始像往常一样。

“你们按时起床,我们还可以去麦当劳买点油条当早点吃。你看嘛,前面堵车,说了早上会堵车,说是走早点走早点。”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样说着。我则靠在后座的玻璃上,想要恢复一些未竟的睡意。

“还有多久?”母亲问道。

“还有一半路程吧。”父亲踩下一脚油门,我感觉自己在拼命往后飞,死死靠在后靠背上。此时已是八点,我们和许多车一起行驶在昆玉高速上,一脚油门后便不得不跟上一脚刹车,之后再是一脚油门,由此像一辆加了柴油的轿车一样,踉踉跄跄地挪到了跑马山。

我们把车停进了停车场,在下车之前三人分别发了三根红绳,系在手腕上,据说以此辟邪——年轻人不适合来这样的地方。适不适合我不知道,但这一天我们有不得不来的理由。我们按照电话王卫东的说法,到了以后顺着人多的地方走去,在入口处见到了王卫东和他的儿子,接着由他儿子引领我们走向火化等候厅。

火化厅整栋建筑方方正正,好像天安门,仿佛这样便能将所有逝去的灵魂纳入正途一样,一切逝者将在这里纳入方正的规矩,邪灵鬼神通通无法靠近。

通向火化厅的走廊两侧,大概是追悼厅,每一个厅都有口开盖的棺材摆在中央,四周围满了花环,花环上写着亲人的寄语以及逝者的名字。追悼厅外,还有一排排花圈靠着墙,大多以红白色为主。走廊上不断有人群穿过,着黑色的衣装,皱纹里挤着眼泪,牙缝间奏着哭声。有的成群结队进入追悼厅,围着棺材自言自语;有的独自穿梭在人群中,拿着登记本忙里忙外。这条走廊两侧住满了死人,生死的界限,在这里才开始划清。我们站在生的这头望着死,死者也站在死的那头望着生,我们在同一个房间试图展开交流,像彼此都还活着时那样,但在生与死的面前,除了沉默,就再无其他。

继续往前走,便是火化厅。火化厅与等候厅只有一面玻璃之隔,先火化厅前的登记处挂个号,然后就像在医院看病一样,在等候厅等待医生叫你的名字。

我们和杨家的人在玻璃墙前会合,时间八点四十,外面不停地有鞭炮在噼里啪啦作响。大伙都在互相说话,安排这安排那,一会儿嘱咐待会儿骨灰要打伞遮着;一会儿嘱咐把奶奶的衣服背上山,一起烧了;一会儿又嘱咐抬骨灰出去时要相互往身上撒米……我们之间说了不少话,但似乎又是因为没什么话可以说。我们极力想用交谈这种仪式的内容,来掩盖我们之间悲伤的沉默。大家都在忍,努力使自己不那么难过,不像个小孩一样难过得露出丑态,在这里的都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人,似乎都该装成不惑的模样。但我知道,大家都在忍,用语言,用仪式来掩盖那颗被死亡刺穿的心。

刘明叔叔从等候厅入口那边走来,跟我说圣雨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昨天晚上十点下的飞机,他说好,眼泪开始在眼镜后面打转,然后抱了抱我,以为这样我就看不见他的眼睛。

杨爷爷坐在凳子上,一个和奶奶相伴了几十年的90岁老人,大概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不遮掩,也无法遮掩自己悲伤的人。他的眼眶仿佛被水烫过一般的红,不停用纸巾擦拭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他说圣雨啊,你回来啦。我一时说不出话,因为我哽咽了,怕一发声便是哭腔,所以我选择“嗯”了一声。他让我坐到他旁边来,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昨天晚上十点。他望着前方和相互交谈的亲人们,不住地抽着鼻子。过了一分钟,他又问我,圣雨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忘了杨爷爷耳朵不好,于是这次凑过耳边再说了遍我昨晚十点到的昆明,他说好啊,好啊。

父亲不会喜欢交谈那些仪式性的内容,也不太喜欢在这种场合说些什么话。大多时候,他都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虽然既无眼泪也无鼻涕,面部肌肉也没有太大的扭曲,但依然能看出脸上一些复杂、矛盾的表情。刘明叔叔早就难以控制自己情感的阀门,一不小心眼泪就决了堤,这时便赶忙站到一个角落,双手分别捂住鼻梁两侧,眼镜被手指顶了上去,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情感平复之后,又回到亲人间的交谈之中,然后过一阵又跑到另一个角落,如此反复。

奶奶的遗体化完妆后终于被抬了出来,躺在火化厅7号拣灰炉前,盖着一块红被。我们排着队进入了火化厅。围着奶奶转了一圈,就像之前走廊两侧的追悼厅里那些人一样。这时我们的悲伤才终于不得不卸下伪装,眼泪喷涌而出,刘明叔叔更是开始抽噎。十月份我回了一次昆明,那时奶奶已经住院,父亲告诉我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搞不好只剩下三天时间了。当我到医院时,奶奶手上埋着针管,由于无法进食,只得靠输营养液来维持生命。但令人意外的是,她精神良好,似乎并不受内脏溃烂影响,和人顺利地交谈不成问题。我所记得的她生时的最后一面,便是她微笑着望着我,握着我的手,说圣雨啊,回去吧。她也总是这样对父亲和叔叔说,刘昆啊,回去吧,刘明啊,回去吧。她总是不愿给人添麻烦,甚至是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也是如此。

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

人始终难以使自己的记忆与眼前的现实匹配起来,就像我也难以想象两个月前还微笑着的人,如今已没了任何生命特征,没有了感情,没有了思维,没有了记忆,躺在那里的只剩一套皮具,包着一堆白骨。生与死的界线,就像我两个月前的记忆与现在这幅景象之间产生的断层,在我的大脑皮层上划出了一道难以磨灭的深渊。

我们舍不得把自己的视线离开躺在那里的奶奶,因为下一秒,这座躯体将不复存在,这幅面容将不复存在,在四十分钟后,便只剩下一坛死灰。我们只有盯着她,一直盯着她,好像这样可以把她的面容永远烙在脑海里一样。随后齿轮开始转动,把那张床拼命向七号拣灰炉往里送,直到我们已再也见不到奶奶的影子,齿轮还在转动,转转转,转他妈个不停。

接着便是四十分钟的火化等待,这段时间里,杨家人和刘明叔叔把奶奶的几大包衣物背上山烧了。我和父亲坐在一起,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不停地取下眼镜抹眼泪。他从此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母亲。

我说,我们都太不诚实了,人总是碍于辈分,碍于礼貌,碍于各种条条框框,活着的时候没有相互表达过彼此最真挚最热烈的感情。我们甚至都没有相互拥抱过,没有说过我爱你。我们这样虚伪,还以为自己活得很聪明,直到有一天人走了,我们才开始对着一个无法做出任何回应的人表达感情,而这时这些感情里尽剩下些悲伤。人与人之间总是有两道屏障,一道属于我,一道属于你,这两道屏障让我们变得不诚实,我们难道就不能捅破这两道屏障吗?爱就爱,恨就恨,有什么都在活着的时候说出来,不要等到有一天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人与人之间,有再大的矛盾,到死了那一天都会被原谅的。活着的时候就要相互诚实,相互理解,不该咄咄逼人,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在生死面前,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不原谅一个人。

父亲说,人活着的时候就是不断在后悔,对死去的人后悔,为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遗憾。而我们即使知道这个道理,经历了无数次后悔之后,依然还会后悔。我说活着的人永远不能理解死亡。

我曾经自己在脑海里演习过无数遍亲人去世的情景,以为自己将来能在这种场面表现得像个老手,至少不会那么意外地悲伤,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看淡生老病死,能够万物皆空。但现在才发现,不一样。无论在心里的小剧场里演过多少遍,还是不一样。就算是70多岁的刘爷爷,甚至90岁的杨爷爷,活了一辈子,亲身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离别,到这种时候依然会难以自已地悲痛。

真是不一样。

火化结束,父亲抬着骨灰盒进入火化厅,我拿着一把黑伞,大伙站在7号拣灰炉前,刚才奶奶躺着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了一堆白骨和骨灰,属于奶奶的皮囊已不复存在。将骨灰整理出来后,我们站在骨灰盒前,凝视着工作人员有条有理地把骨灰和骨头装进骨灰盒,把奶奶的相片插进骨灰盒正面的相框里,把奶奶的名牌方方正正地摆在骨灰上,完毕后用一块红布将所有骨灰包起来,再用另一块红布把骨灰盒裹住。大概持续了三分钟?五分钟?七分钟?我不知道,我早已迷失在方才的凝视当中,父亲也是,刘明叔叔也是,仿佛靠这样的凝视能够还原奶奶生前所有的记忆一样。

我替父亲撑着伞,他抬着骨灰盒缓缓走出门,其余人跟在我们身后,不断地往我们身上撒米。走着走着,父亲开始猛烈地哭泣,脖子由于悲伤开始抽搐,肩膀开始耸动,下巴几乎靠到了骨灰盒上。哭声再也藏不住自己,从他的嘴里冲了出来。平时在我面前那个像钢铁一样的男人,一个铁血警察,一个挑起家庭的栋梁,这时候终于像个小孩一样开始诚实地面对自己悲伤的事实,什么忍耐什么矜持,全都他妈扯淡,我就这样扶着父亲,一路陪他哭到了停车场。

从此再无妈妈,从此再无妈妈。

父亲后来跟我说,他在那一段路上突然所有情绪撞到了一起,想到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感受过母爱,这是他最大的遗憾。奶奶和爷爷在年轻时离了婚,早早离开了家,但他早就原谅奶奶了。是啊,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他反而感谢奶奶,也因为这样他才锻炼出一身自强的本领,从少年时就必须开始学会养家,靠着自己独立的本事,能在这个世上有片自己的天地。如果不是这样,他可能现在只会平平庸庸,碌碌无为,不知靠什么为生。妈妈到底是什么?父亲多么渴望在他年少时有妈妈的爱和温柔。现在抱着这座骨灰,所有遗憾现在都变成了手上这点重量。我问他重不重,他说不重,我想他没能明白我的意思。后来他又说,这时候他才明白,什么是子欲孝而亲不在。

我们将手腕上的红绳系在了跑马山路边的树枝上,和所有其他红绳一样,风一吹,所有红绳都从树枝上飘了起来,全像活了一样。这条扬尘路承载了多少生命的寄托,无数生的车辆在这里往死的方向开去,我们系完红绳后,朝着生的方向返回,只是回去以后,我们的生从此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奶奶啊,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