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堵在路上,阿洋开着车说:“那么多车,都是些来凑热闹的,怎么凑热闹的人那么多?平常么不来现在来。”
阿洋他妈坐在副驾驶上说:“是呢嘛,到处都是些凑热闹的哎呦————”
他爸在后座上身子靠前问道:“么你说我们个算凑热闹呢?”
他妈有点生气地说:“我们怎么可能算凑热闹的,我几年都没来一回了,上一回来还是买点什么花,我怎么可能是凑热闹的?!”
开了一百米路,她又说:“我怎么可能是凑热闹的?!”
我们停车后一起挤进梁河美食街,两边楼房只有两层高,瓦顶。地上盖着几层灰,跺一脚地面就能扬起一圈尘。两列美食摊夹着中间的街道,烧烤、松花病、烤全猪、甘蔗、花生糖……除此之外还有小孩儿玩的气球,养的乌龟,塑料杯里散装着一条条金鱼等着被人领走,方式是通过刮刮卡,一等奖大金鱼,二等奖小金鱼,三等奖小小金鱼。这不禁让我想起《老无所依》里最后杀手拿着硬币对女人说道:“我和它来到这里的方式一样,没有区别。”金鱼未来的命运全靠运气,和它自己在水中努力呼吸与否并无太大关系。
过桥时,河边有个男人拉着一条狗的脖子,使劲往身后的黑房间里拖,这条狗体型和金毛相像,不过是黑白毛,头白爪子白身子黑,“呜呜呜”地叫着,反抗着不愿意进房间。旁边有几个笼子,关着其它几条狗,纷纷在朝着男人怒吼抗议,可是没什么作用,男人依然一个劲地拽面前这条“黑白毛”。一个念头马上闪过我的念头,这条黑白毛大概活不了一会儿了。我不愿再看,继续过桥,但还是用余光扫到“黑白毛”被拖进黑房间的刹那。
美食街非常热闹,虽说没有人山人海,但也是摩肩接踵,使我无法摆脱与“凑热闹”之间的干系。旁边的烤全猪舌头塌了下来,眼睛紧紧闭上,眼角都由于闭眼用力过猛而挤出了皱纹,可以看出它在成为烤全猪之前悲伤痛苦的表情,随后就见桌子后那个人大刀一举,用力朝猪脖子砍去,骨头断裂声咔拉咔拉清脆地随之响起。
在烤全猪旁,有个摊正在大肆放《小苹果》,桌上摆着台机器,机器上写着“手机照片打印”,旁边挂着一些小镇美女45°角自拍的照片。不知道“小镇美女”是不是和“小镇青年”所对应的那个名词,总之我想说的就是那个意思。这时,桌子后半个人高的立牌突然被风刮倒了,一个男人急忙准备去扶它,立牌右边的黑丝袜女人咬着苹果说:“就让它这样吧,不用扶。”好像这立牌会自己再次站起来一样。如果以后我有孩子,我或许也会和这个女人说一样的话,“不用扶。”
在“凑热闹”时,我一直戴着耳机,在贝多芬、Jim Morrison的情绪下观察这条街的一举一动,整个人仿佛不在当下,而是在看一场电影,一场关于凑热闹的电影。生活是多层次的,而我正在被层次边界模糊的生活所包围,音乐将我带入另一个空间,在那个空间我窥视当下的生活,对目之所及完全是另一番感受。路边的母亲在给小孩儿擦眼泪,甘蔗老板在削甘蔗,竹筒饭老板在烧竹筒饭,棉花糖老板在等客人,每个人都在我周围扮演好了各自的角色,像演员一样,而我的肉身却又正在当下穿梭,生活变成了一场沉浸式戏剧。啊,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感受,尤其是在几乎人人都有耳机的年代。那么最后我想强调的只剩下贝多芬很伟大,玉置浩二很厉害,Jim Morrison很梦幻,Porque Te Vas很好听很悲伤。
我逛着街,却一路在想电影的事情,现代有声电影是文字、音乐、图像的复合体。人类用几千年历史发展了后三种艺术形式,却直到电影的出现,这三种此前相互独立的艺术才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这莫不是一种人类历史注定的发展?电影作为一个复合体,属于更高级的表达形式,但仅仅只有一百年有余的历史,戈达尔说我们现在的电影语言只开发了百分之十到十五左右,人类用几千年积淀下来了的三种艺术,电影这个怪物竟将它们一并吞下,它还有着巨大的潜能等待去挖掘。但是,耳机里的贝多芬告诉我,要理解电影,必须深入且独立地理解文字、音乐、绘画。没有后三者的博大精深,不可能有出色的电影。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好的导演无不在电影音乐的选择上有出色的想法,如《2001太空漫游》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蓝色多瑙河》,如《现代启示录》里采用The Doors的《The End》,《饲养乌鸦》开头的钢琴曲和Porque Te Vas,这些都必须基于导演良好的音乐素养之上。除音乐之外,导演还必须精于文字,而不是把文字的东西都全部甩给编剧。其中最重要的是台词的写作,好导演必须先是个小说家,把对白写得自然而不做作,贴近生活,远离戏剧,戈达尔就是个台词好手。再者就是绘画,法国导演对绘画的理解上尤其出色,本身法国就有绘画传统,如印象派革命性的诞生。电影涉及对色彩的运用,这点上不得不提《狂人皮埃罗》和《蓝/白/红》三部曲,这些无不和导演的绘画素养有关。如对绘画一窍不通,那自然也不会理解摄影这门艺术,也永远只会电视剧式、新闻报道式那种教科书般的九宫格构图。所以一个好导演必须精通三样伟大的艺术形式,至少得是内行,才能做出好电影。为什么国内总是没有好导演,问题就出在这些导演都直接学习怎么拍大片,而不学习文学、音乐和绘画,对电影永远只有最肤浅的单层次理解。
我本来是出来过年的,脑子里却净是些和年无关的东西。我们终于打算往回走了,买了点花生糖,甘蔗,路边烧烤摊的浓烟扑得我直打了两个大喷嚏。一个安保人员在街上拦下两辆摩托车,嘴里边操着边告诉他们这里只准步行,摩托车上两个年轻人被迫停下车后,一脸无辜地望着那个身穿警服的人不知所措。
回去的路上,我再次经过那座桥,脑袋往右撇,看见那只“黑白毛”安然无恙地趴在原地睡觉,旁边笼子里的狗们也没再叫唤。看来许多我不忍的悲剧都只是我大脑运作的产物,然后开始为自己想象的故事而感到悲伤,但事实却往往有出入。那个黑屋子或许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而非宰狗房;周围笼子里的狗叫,也只是面对同伴的苦难而做出的正常的条件反射;“黑白毛”不愿进房间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总之这部分是我想多了。很多情况下人出现不当判断正是因为将周围的诸多元素想当然地联系在了一起,所谓阴谋论就是从此出发的。
但这个世界上也有许多真实的悲剧,我连想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