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村记事(一)

1

我不知道小湘沙的老板有几顶帽子,最常戴的是一款黄色的,好像康辉旅游社给老年人发的那种旅游帽。他属于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不禁想说“啊,一定从湖南来的”男人;下巴有点儿歪,胡子像刺一样,个子不高,爱穿短裤和一件又旧又脏的T恤,大概是因为经常在厨房工作,就懒得换身干净衣服了。他身材单薄,常让人觉得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脸瘦得棱角分明,唯独他的左臂十分粗壮,或许每个厨师的左臂都不同寻常,否则都不配做厨师。而他最令人瞩目的,还是那双泛白的肉色高筒袜和黑色皮鞋,肉色袜筒上有一块淡黑色的油迹,整个小石村的人如果只看鞋,你第一个就能认出他来。

自从小湘沙对面新开了一家酒吧——曾经是顺丰快递的仓库——小湘沙的老板就仿佛找到了故乡一样十分激动,每天抱着自己刚学会走路的儿子在酒吧门口转悠。酒吧老板有三个人,一个摩洛哥人,一个沙特人,和一个广州人。木头装潢,桌子是木的,椅子是木的。柱子是木的,门面也是木的。酒吧门外有许多木桌木椅,放在糙木头做的地板上,用几根圆木做成围栏,把这块区域当作酒吧的小庭院。

小湘沙老板十分中意这片庭院,白天酒吧不开业时,就抱着自己儿子闯入庭院,自己坐在木凳子上,把儿子放到木桌子上任由他打滚。晚上酒吧开业了,他就坐在自己店里,望着对面的人吸水烟,喝啤酒,听着对面酒吧里动次打次的电音,好像那里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好像他的肉色长筒袜已蠢蠢欲动,好像他曾经也有个电音之王的梦想,舞池才是他的乌托邦。

有时小湘沙老板也会过去和酒吧老板套套近乎,问问这个烟怎么样,问问那个酒好不好喝,好像他跟酒吧老板都是道上混的,互相说着些行内的黑话。他喜欢扒在酒吧庭院的圆木栏杆上,看酒吧老板很享受地吸烟,吐烟,倒酒,好像一直在等他们说出一句:“你要不要也来口?”可是他们从未这样友善地问过他,仅仅任他扒着栏杆上欣赏这里的烟雾弥漫。

或许小湘沙除了老板娘外都很中意对面这家酒吧,晚上有时小湘沙老板不在,他的父亲,也就是那小孩儿的爷爷,就会抱着小孩站在酒吧门口,代替小湘沙老板观望对面的觥筹交错,或许这位爷爷也曾向往过电音之王的生活。有时爷爷不在,这些工作就由一些舅舅或者叔叔一样的人物来完成,好像小湘沙老板整个家族都搬到了这十平米左右的小店。我就每天坐在小湘沙隔壁的咖啡馆,看着他们一个二个抱小孩的背影嵌在了酒吧昏暗的灯光里。

2

小湘沙老板的儿子刚刚学会走路,就喜欢到处乱跑,尤其喜欢“逃跑”这项运动。白天,他会趁他爸妈不注意,一下子跑进旁边的咖啡馆里,边跑边流口水,边跑边嘻嘻哈哈地笑着,然后小湘沙老板娘赶忙过来把她儿子抓回去。她儿子并不因为逃跑失败而沮丧,反而每一次都非常开心,似乎他更享受这个被抓回去的过程。每天这小孩大概要跑进咖啡馆七八次,每次都淌着口水冲进门,又淌着口水被抱回去。除了跑进咖啡馆,他还会跑到对面酒吧的庭院里躲起来,等着她妈来抓他回去,有时还会跑进酒吧旁边的“葱蒜头”餐馆,跑到小湘沙旁边的“七茶”奶茶店,总之小湘沙周围没有哪一家店是他没有溜进去过的。

咖啡馆里有只猫叫煎饼,是只挪威森林。实际上煎饼是这家咖啡馆的流量担当,和其他杂猫不同,煎饼举止优雅,从不乱叫,从不正眼看人,从来只吃自己的猫粮,连水都从来不喝隔夜水,别人喂的食物瞥都懒得瞥一眼,煎饼骨子里是只真正的贵族猫。只要煎饼走在小石村的路上,一定会有女生转过头问:“呀!这谁家的猫啊?太可爱了!”然后就会跟着煎饼一路走到咖啡馆。

和小湘沙那个屁孩儿一样,煎饼喜欢到处往外跑,尤其喜欢跑到旁边的奶茶店,因为奶茶店旁有只“隔壁老黄”。“隔壁老黄”是一只那种随处可见的土猫,瞎了一只眼睛,常常出没于奶茶店附近,时不时会在奶茶店的凳子上睡觉,如果旁边坐着人,它还会跑到人腿上睡觉,搞得你不忍起身打搅它的睡眠。不太清楚“隔壁老黄”和煎饼之间有什么秘密关系,有时你会见到它们缠在一团,但更多时候它们根本不理彼此,只是在一起共享这片地盘而已,大家各添各的毛,各睡各的觉,但煎饼就是喜欢去找“隔壁老黄”,即使什么也不做。

起初煎饼溜过去,大家没什么意见,但按理说这咖啡馆和奶茶店在这同一地段,仅相隔不到一百米,实属竞争对手,结果你家猫溜到我家这里拉客来了,日子久了终归不太合适吧。所以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边是小湘沙老板把自己儿子从咖啡馆里抱出来,一边是咖啡馆的人把煎饼从奶茶店抱回来,大家每天都在不断逮捕自己家出逃的犯人。

3

酒吧旁边有家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店,有时那的人会修车,时常有车开进来修;有时会切玻璃,焊钢条,削木头,刷油漆,大概类似的活他们什么都做。这家店没有门面,只有卷帘门,每天卷帘门一开,他们就开始工作了。

店里有只黑狗,看上去就知道很傻的那种黑狗,全身黑,连眼睛都是黑的,到了晚上除了他脖子上的项圈以外,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店里的人工作时,黑狗就会被拴住,防止它乱跑。店里人不工作时,黑狗就得以解脱,在四处逛游逛游,有时会逛到咖啡馆里,有时逛到酒吧里,有时逛到小湘沙里。

煎饼虽然作为一只贵族猫,但却很怕这样一只土黑狗。一次煎饼在咖啡馆门前舔毛,却不幸遭到黑狗围观。那狗愣是围着煎饼转了十多分钟,煎饼心里万分恐惧,又不敢轻举妄动,脑袋跟着狗来回转圈圈,平时一声不吭的它竟也开始喵喵地叫唤,狗绕一圈它叫一声,再绕一圈它再叫一声。那狗倒是乐得开心,甩着自己的粉舌头围着煎饼转啊转,好像以为自己在跟煎饼做游戏,根本体会不到煎饼那扎心的恐惧。转了一会儿,煎饼背上的毛慢慢立了起来,它大概再也忍受不了自己面前这条蠢狗了,“呜哇”一声扑出去,把狗吓走了。这时,小湘沙老板的儿子又蹦跶蹦跶地跑进了咖啡馆。

从此以后,每当黑狗一逛游到咖啡馆前,煎饼就要躲在店里的吧台上,身子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狗,然后开始一喵二喵地发出警告。只是黑狗从不理会,该怎么玩儿还怎么玩儿,这里闻一闻,那里闻一闻,玩儿够了才回去,它走后煎饼才能松一口气,接着睡大觉。

4

说说小刘,最近我跟小刘天天都到咖啡馆,大家看着各自的书,我看哲学他看小说。小刘并不是他专有的名字,这个土称的流行还要靠苔原的刘书宇,搞得我们所有年轻的刘姓男子都想亲切地叫自己一声“小刘”。我旁边这个小刘脸皮比较厚,就直接把“小刘”拿来为自己所用了。

小刘特别喜欢隔壁小湘沙老板的儿子,每次那屁孩儿一蹦一蹦地冲进咖啡馆里,小刘就会笑到脸皮抽筋。有时他会一把将那小孩拦住,他说他要做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把那些从“麦田”里冲出来的小屁孩儿一个一个抓回去。有时我们在小湘沙吃饭时,会看到那小孩儿一动不动地仰天躺在由两张凳子拼起来的“床”上睡着,没有枕头,双眼紧闭,手死死地贴在裤边,身上盖着一件童衣,小鸡鸡则在开裆裤那里吹着凉风。小刘每次看到那小孩躺着,都会笑到吃不下饭,脸红得不行,他说那小孩像具干尸一样,然后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想笑又不敢笑大声,结果就是手抱在胸前不停抽搐。而那小孩依旧一动不动地,像个木乃伊一样,与其说他是躺在那里,不如说更像是被人放在了那里。如果我在拍电影,那我一定会让小刘跪在小孩旁边双手合十,接着给自己胸前画个十字,然后一巴掌把那小孩扇醒后赶紧溜。唔,实在是一个无聊透顶的剧情。

小刘想写剧本,以后当个编剧,他十分迷恋美国那些故事片,整天拿着个叙事理论在那看,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个什么名堂。有时看累了理论,他就拿起另外一本小说接着看,什么都不想看了,就出去抽根烟,然后回来接着看。是啊,整天看理论的人,是写不出故事,写不出小说的,我也不得不看完一本哲学书,便抄起本小说调剂一下。今天在看卡夫卡的《审判》,这些德语小说最糟糕的地方就是写东西从来不分段,茨威格和卡夫卡一个尿性,一段话能写十页纸,常常令人读到眩晕,像是憋了太久的气一直没法喘,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两分钟,再继续往下读,这书看得真是他妈的了。

5

今天咖啡馆的老板才告诉我,那家又修车又削木头什么都做的店,原来是穗石这块地最有钱的,我们看到的只是楼上老板买下来当作给员工吃饭的地方——卷帘门里边儿有个厨房。老板是做电商的,准确的说,是教人做电商的,酒吧楼上那几间房就是他们搞培训的地方。这年头搞培训真是赚钱啊。除了做电商,教做电商,他们还做车载音响,楼下并不是在修车,只是在给人车装音响,怪不得经常听到他们把车的音响开到最大,然后放些动次打次的音乐,好像要把周围的地板全部都震上天。

那条店里的大黑狗,名字叫小白,并非看上去那么傻,也并非是我以为的土狗,而是一条血统纯正的拉布拉多犬。论种族地位,它和煎饼大概不相上下。虽说如此,但咖啡馆老板总是说:“煎饼是废掉了的富二代。”是啊,我从没有见过睡相如此不要脸的一只猫;煎饼睡觉和人一样,肚皮朝上,四脚摊开,真正以一张鸡蛋煎饼的姿态入睡,毫无猫的尊严可言。啊,其实猫从来都没有尊严,尊严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人拿来骗自己的东西。

最近“隔壁老黄”不见了,煎饼好几天跑去奶茶店等“隔壁老黄”,都没有等到。煎饼就挺直坐在奶茶店的地板上,四处观望,“隔壁老黄”迟迟没有出现。但“隔壁老黄”消失的这段日子,不知煎饼有没有感到一丝寂寞——也可能根本没有,或许煎饼根本不在乎,毕竟所谓贵族,就是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