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广州的夜晚

实际上我毕业离开广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根本没有把这看作离开,而只是一种暂时的行动。

广州,仿佛我的第二故乡,这四年在这座城市里生了一些属于自己的根,没什么离愁别绪,因为知道我肯定还会回来。

我多少可以算个城市探险者吧,这四年夜游广州不下几十次。夜游在我与广州的亲密关系中间扮演着一个关键角色。

我都快忘记了第一次徒步夜游的日子,大概是钟怡发起的?只记得第一次徒步通宵走广州是非常兴奋的,像是打开了一扇未知的门,没有车的车道,没有人的人行道,睡在地上的流浪汉,高高挂起的明月,白色的昏黄的路灯。夜晚的广州没有太多人,这时你便能一个人占有你所身处的城市,更准确的说是:空间。这种空间的私人占有感带来的便是亲切。当自己站在海珠大桥上顺着珠江望去时,广州塔已经熄灭,船只都靠在岸边,两岸街上无一行人,你可以说现在你拥有这座城市,这里属于你一个人。这便是为什么我没有离开的感觉,因为我悄悄地在晚上把广州变成了我的私有物,我已占有我那一部分的广州。

我在昨日的世界里写过两篇有关广州的文章,其中一篇便是夜走游记《夜走广州》,我直接贴过来好了——


夜走广州

上周六,我们从北京路出发,从越秀走到了天河,走一走,停一停,吃了两顿宵夜,喝了几杯奶茶,拍了几张照片,就这样从黑夜走到天明。

走之前我心想做个追着月亮奔跑的人,我们听过追日的夸父,看过追风筝的男孩,见过追着公交车跑的上班族,但还没听说过有谁追过月亮。我想感受那种愚蠢的浪漫,那种白痴一样的疯狂,然而我又不好意思说我想做个追着月亮跑的人,因为那样感觉自己很愚蠢。这哪里是在追着月亮奔跑?不管你是追日、追月亮,还是追公交车,你只是在跑而已。你即追不到日,也追不到月亮,就连开走的公交车你也追不上,你只是在跑而已。想象了一下一个人追着月亮热泪盈眶地奔跑的那副傻样,于是我决定对火车说:“你去做个追着月亮奔跑的少年吧。”他呵呵地笑了。

记得上一次夜走,是听完chris garneau的live,因为回不去了,于是便在外面瞎逛。那时我和毛德鹅走在一群小区的街道上。我们望着左手边一排排住宅高楼,其中几家仍然亮着灯,那时已经凌晨一点。我们走啊走啊,毛德鹅说她家的小区是她同学家盖的,她当时知道这个消息时很惊讶,感叹说:“有钱啊!“我表示赞同。

我看着小区里亮着灯的那几家,毛德鹅问我:“你以后会住在这种地方吗?“在前不久她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那次是在珠江新城,IFC旁边,我们吃完汉堡王从花城汇走出来。她那时问我:”你以后会在这里工作吗?“我看了看星光点点的IFC。对于这两个答案,我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因为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城市里生活的人十分荒谬——我们拼死拼活,尤其是在中国现行的房价状况下,攒了半辈子钱,终于买了一间别人给你盖的狭小空间,你和别人一起挤在这栋高高的笼子里,还不知道哪一天这栋笼子就要被拆了。我想一般是撑不过70年的。在我心里,这不像我的家,这不该是我的家,我只是被拘留在这座城市里,拘留在这栋房子里,这个房间里。前天看到有篇文章里说:“四线城市适合文学创作,三线城市适合摄影,二线城市适合搞音乐,一线城市你就只能成为一个无趣庸常而又自我感觉良好的中产阶级。”我表示很有道理。

在晚上走过越秀区骑楼的人,大概都见过不少流浪汉。就算是没有在骑楼下面,在街边你也能见到横躺竖躺的流浪汉。他们有的铺开自己的粗布,再用另外一块粗布裹住自己,睡在铺好的粗布上面。他们大体头发脏乱,能够露出的躯干和衣服上都黑漆漆地布满了污渍和灰尘。他们像是被城市抛弃的人,仿佛被广州这辆重型坦克碾过去的土渣,这些土渣有的卡在了履带上,有的则被碾碎了,一阵风吹过去就再也不见踪影。LOK说她那天晚上一共数了46个没家的人。我跟Azad说,这座城市有那么多人没有家,如果有一天我也像这些流浪汉一样睡在街上怎么办?她说不会的。我表示我不知道,就像我回答毛德鹅的问题一样。

家到底在哪呢?

我们顺着珠江走,在苏荷外面碰到一个街头卖唱的人。在卖唱的旁边有一个喝醉的中年男人,他的朋友在他后边儿使劲拉住他。他非常愤怒,一直骂个不停,他说:“我儿子带着女朋友私奔到这里七年了没个音信,我知道他在这里他肯定在这里!”我们一行人走过去时,他大声对着我们说:“不要听他唱啊你们不要听他唱我跟你说…………”看着他愤怒又悲伤的表情,以及他东倒西歪的醉态,我觉得一个男人到了中年,真孤独。然后我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个中年男人,想到或许有一天我也会有一个带女朋友私奔的儿子,于是心里对他和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同情。这种悲伤大概持续了十分钟。

然后我们又走啊走,突然一个穿粉红色T恤的俄国小伙,他用他不太流利的英语上来跟我们说:“你们是大学生吗?”我说是的。于是他举起他的平板不停比划着,说想跟我们合照,我们说好啊。然后我们就和一个陌生的俄国小伙一起合了个影,合照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整个过程大概花了一分半钟的时间。完事后那个俄国小伙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拜拜。”我们也说拜拜。他继续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向哪里,我们则爬上了一座桥,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曾经有一次夜走,我跟毛德鹅说:“离开大学以后就再也不可能像这样走一宿了,到时候我们没有体力,也没有时间。”她说:“是啊,是啊。”我们就这样走了一宿,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吃了两顿宵夜,喝了几杯奶茶,拍了几张照片,就这样从黑夜走到天明。回到了大学城,重新过上了新一周的无聊生活。

12:18:20 AM 夜宵店老板
 1:15:36 AM 几个作者
1:52:52 AM 海珠儿童乐园门
 1:55:56 AM 夜宵摊的小孩
2:30:36 AM 海珠桥

谢谢橘子洲头意气风发政治全对的好朋友摄影师毛德鹅

还有一篇是在这个号上写的《凌晨一点我们站在珠江旁边吹吹风》,就是那次开始,我喜欢上看水面、江面、海面的波。夜走毫无疑问给了我许多灵感,一段时间里,我的夜走就好像康德每天的散步一样,康德每天散步都在思考什么呢?


凌晨一点我们站在珠江旁边吹吹风

珠江江面仿佛一张膜,膜上波浪此起彼伏。世界黏附在一张膜上,每一次波动,都是一个宇宙的诞生和一个宇宙的消逝。过去的一秒里,珠江这张膜创造了千万个宇宙,伴随着千万个宇宙灭亡。万物在刹那间降生,在刹那间泯灭。江面的每一次凸起或凹陷,都是一次生命的起源。生生死死,只因一阵风拂过,我们都是波动的孩子。
——弦理论
人的眼睛无法同时聚焦在两个焦点,因此一次只能看清一样东西。我望着江面,尝试用眼睛捕捉到全部的波浪,常常顾此失彼,屡次失败。我死死盯住一道波浪,视线跟住它顺着江面缓缓向右推移。明明运动着的波浪,此刻却静止了,时间也随之凝固。它仿佛从未挪动过,和神奈川冲浪图一样。
我放弃了聚焦,眼前不再拥有任何焦点,江面立刻模糊了起来,路灯把黄色洒在水面,一切都波光粼粼。不过现在啊,我发现自己终于把握到了全部的波浪!它们在我模糊的视界跳跃,闪烁,像被煮沸的开水,一切都在动态之中,什么透视原理,什么古典主义,通通不起作用。失去细节后,我将它们一网打尽;失去静止后,我收获了运动。
——印象派

但让我真正认识到夜晚的,还是在1200bookshop工作那段时间。每周六书店都会在24:00办一场深夜讲座,有时讲完两三点,收拾完场地,送走嘉宾后,我无心睡眠,就会出去乱逛,因此每周至少有一次在城里游荡。

有时会留在书店通宵看那些和我一样通宵在书店的顾客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写报告或者策划,有的中学生则在书店通宵做作业,有的则靠在沙发,或者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观察人夜晚的状态,就好像在窥探那些藏在白天后的秘密一样。生活在白天的人们总是戴着严实的面具,而到了晚上你就能看到他们真实的模样。白领们卸了妆,露出疲惫的脸,书客们像在自家一样在沙发上摆出千奇百怪的坐姿。有的人则由于某些原因,或是因为老婆发飙,或是因为一个人在家里感到空虚孤独,都不想回家而逃到书店,这时我就会庆幸,城市里有这样一家不打烊的店,真好啊。

我曾经也写过几个夜晚在书店的故事,比如其中一位,让我看到一个人白天所不会流露出的痛苦:

今晚我又来守吧台了,刚有个秃了顶的中年顾客来吧台找我聊天,那时已经是凌晨3点多。他说他明天还要上班,可是他又说:“上他妈的班,这是他妈的什么生活,这不叫生活,我现在过的生活真他妈的恶心!”他说话的声音极其愤怒,但又不敢敞开嗓子,生怕影响到书店里的其他顾客。
“我已经好久没有跟人这样说过话了,我现在很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明天还要上班,我有老婆有孩子,我现在感觉好累。我明天还要上班,可是我现在还在书店,没有睡眠明天怎么工作。但是我觉得无所谓啊!我愿意在这样的书店待一晚上,去他妈的老板去他妈的客户。我想在这个书店待上很多晚上。”
我没有怎么回应他,就只是坐在吧台听他讲话,听他抱怨:
“我想要明天辞了工作,对啊,我明天辞了工作吧,我一会儿就去写辞职书。”他沙哑的声音和反光的头顶,让我不禁心生同情。人到中年,尽是痛苦,上有老下有小,还丢了年轻时的梦想。可我没办法安慰他,没办法,因为我无法真实体会他现在的悲伤,尽管我能够感受到,但这并没有给我力量去安慰这样一个谢了顶的男人。
“我以前也喜欢读文学,以前我也会读萨特,现在呢,看看我自己,看看我身上穿的衣服。灰绿色的夹克,口袋里装着两包烟,头发已经两天没整理了,可是明天周一我还要上班。哎,我的生活已经没有了激情,今天晚上在这个书店我找到了激情,找到了我原来热爱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做着怎样的工作,银行或是公务员,教师或是卖保险,总之应该是那种有固定工作时间,打卡上班的那种上班族。但他做什么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很痛苦,很悲伤,而我却无法安慰他。
“你们这里有蛋糕吗?给我来一个。”我给他指了指玻璃柜里的蛋糕,然后给了他份菜单,让他先挑一下,一会儿吧台小哥回来了再来点。他说好,然后拿着菜单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把自己的眼镜从鼻梁处抬了起来,用纸巾擦干不小心流下的泪水。

还有一次是深夜书店捉贼,同样让我印象深刻。

这两周发生了一件事,我在书店抓了个小偷。
那天晚上深夜故事之后,我照常在书店里通宵看书。每天晚上,因为是不打烊书店,所以晚上值班的店员都必须检查留店顾客的身份证。查着查着,吧台的小哥立马把我叫去了,他异常紧张地指着坐在那边沙发上的男人对我说道:“你看你看,他跟照片上这个像不像,像不像?”然后他举起自己手机给我看照片,是一张监控画面的截图。
“他上个月在这里偷了一个女生的手机,然后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你看一下像不像?哎呀卧槽他妈的,他居然又回来了。你说像不像?确认一下是不是这个人?是的话我就去报警了!你看他脸颊上面有颗痣,照片上也有,应该就是他没错了!”
我拿给另外一个实习生许展程再次确认,最后我们三人达成一致意见都说就是同一个人,那个男人此时正在沙发上左顾右盼,大概是在寻找下手时机。
吧台小哥紧接着就上去三楼报警了,而我在二楼出口看着那个小偷以防止他跑掉。坐在楼梯上看书的一个读者发现有不对劲,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如实告诉了他,他一脸惊讶,好像自己也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一样。然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小偷,似乎也察觉出了一丝端倪,感觉到了危险,准备动身离开。结果到了出口,我就站他面前,问他是不是要上厕所,他说是,我说厕所在上面,并给他指了三楼。他知道如果不去三楼而是朝下走,我和旁边那个读者肯定会把他按住,于是只好乖乖就计,上了三楼,再想对策。但此时早已是瓮中捉鳖。
过了一会儿警察来了,并把他带去派出所审问,让吧台小哥提供一个月前的监控录像,然后吧台小哥也跟着去派出所了,出去时我看到他的T恤背后都已被汗浸湿,走路的脚也在不停颤抖。接着我替他守吧台守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四点,他才回来,说确认了那个小偷的身份,没有错。

有时书店工作完了,我会凌晨两三点走到冼村,甚至进去逛逛,破碎的楼房,村口永远停着几辆面包车,有几家钉子户依然在废墟中亮着灯,阳台上晾着内衣内裤。没有灯的胡同我只能用手机照明继续前进,穿过整个即将拆完的冼村。

有时我会跑到兴盛路附近,凌晨两三点看酒吧里夜店里的男男女女吐着出来。男的想把女的带上自己的跑车,女的醉醺醺地半推半就,男的似乎也乐在其中,这么来上几回合,最后女的还是被扔进了跑车副驾驶里,靠在了男人肩上。然后引擎一声轰鸣,这些人就滚得远远的。

有的人喝醉了以为自己能够上树,于是退后几步,做起跑状,接着冲向面前的大树,一头撞在树干上,被周围同样喝醉了的男女耻笑。有的女的衣服都已被撕烂,双手捂着露出的部分,在几个好朋友的包围下狼狈地被送上了出租车。公交车站随时都有鬼佬坐着,等着钓从夜店里出来的外围女。

我呢,我就和人行道上的一个保安老大爷,搬个小塑料板凳一起坐在他的保安亭,闻着这些每天晚上都弥漫在兴盛路的荷尔蒙,一直吹着空调坐到天明,等地铁开门后回去睡觉。

我与广州的夜晚就是这样啦!

其实比起广州,最想念的还是22咖啡馆的猫。哎,好想养只猫啊。

昨天过了机场安检后,候机厅有人在发表革命演讲,高喊:“我是疯子!Mao万岁!XX该死!”然后四处狂奔,机场安保紧紧跟着他,怕他伤到人,但不敢动他一根指头。围观人群在革命家冲过来时匆忙散开,革命家对人群喊道:“你们是不是怕我?!是不是怕我?!”随后又冲向另一边,刚被冲散的围观人群又嗡地一下重新聚了起来,跟着他一起冲向另一边,想继续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乘了两小时飞机回到昆明,温度16摄氏度,空中飘着小雨。在飞机上看完了阿甘本《无目的的手段》,实在是一本牛逼、令人振奋,灵感肆溢的书,收录了阿甘本90年代一些重要的文章,每一篇都值得仔细回味,全书可以作为阿甘本的思想概观。

回家后,等不及把大学四年看的书归档整理进书架,一直到凌晨两点多,然后开心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