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会说我相信吗

书名《克拉拉与太阳》首先将机器人克拉拉与她的“神”太阳放到了一起,我们姑且机器人的信仰问题当作本书首要思考的问题。

我们在小说中感到克拉拉十分特别,她似乎具有某种人性,而其中最能表现这一点便是她屡次说出“我相信…”这种反直觉的话语。

机器人会说“我相信吗?”

根据我们常规对机器人的想象,它们经常说的应该是“经过.……分析”“经过……数据的支持”这样的科学性描述。机器人的大脑计算机是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者,即通过对此前状况的分析与总结,得出下一步行动的指示。AlphaGo在围棋比赛中表现出的每一个落子判断,都是基于前期每天数千万盘棋盘的机器学习,得到后台的关于每颗落子概率统计,从而在概率的指导下,选择下一步行动。

而当克拉拉说出“我相信”这样的话时,她似乎像人一样说出了某种先验判断。因此我们要问:克拉拉真的有信仰吗?我们先看克拉拉在书中都说了些什么“相信”,又是为何说出这些“相信”的。

1.克拉拉与太阳

经验1: 克拉拉等机器人都通过太阳充能,太阳是她们的能量源泉;

经验2: 克拉拉商店橱窗里看到了街上的乞丐和他的狗奄奄一息,最后似乎在街头“死去”了,太阳照到了乞丐与狗身上。第二天,克拉拉惊奇地发现乞丐与狗活了过来。

推论:克拉拉相信太阳能像治愈乞丐和狗一样,治愈乔西。

2.克拉拉与库廷斯机器

经验1: 克拉拉在橱窗里看到街上的库廷斯机器,冒出很多黑烟;

经验2: 克拉拉被告知太阳讨厌库廷斯机器,因为它制造很多污染。

推论:“ 我知道太阳有多么地讨厌污染。知道它多么地让你伤心和愤怒 。瞧,我见到了而且确认了那台制造污染的机器。假使 我能够设法找到这台机器并且摧毁它。终结它的污染 。那么,作为回报,您是否愿意考虑给予乔西特别的帮助 ?”

然而光有“摧毁库廷斯就能令太阳治愈乔西”这样诡异的推论还不够,克拉拉还需要一股力量去推动她实践这条逻辑链,即——

3.寻找太阳的动机

条件1: 克拉拉作为AF,出厂设置的使命是陪伴孩子成长,让孩子避免孤独,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为了孩子心理健康;

条件2: 乔西成长过程中患病;

推论1: 克拉拉想要治愈乔西;

推论2: 克拉拉要去寻找太阳。

从上面的分析看来,石黑一雄已经在小说中给足了明确的经验判断线索,克拉拉仍然可以是一个经验主义者。她完全可以说:我之前见到……根据我之前的经验判断.……所以我认为……然而所有的这些背后的计算判断都被包装成为一句“我相信”,用于说服里克和保罗帮助他寻找太阳和摧毁库廷斯机器,并且拒绝说出背后的原因,所有的表现都活生生像一个迷信或是宗教人士。

假设我们给机器人下达一种程式命令,让机器人会将所有后台的数学判断隐藏,只把结论都用一种宗教式的话语说出,然后做出一些宗教行为,它会很容易做到。克拉拉可以因此合理地做出对太阳的祈祷,并寻找太阳。

“我不能再多解释了。 但保罗先生必须相信我。 这件事对于乔西而言至关重要。对于他的健康而言。”

“可这样做怎么能帮助乔西呢?”

“对不起,但我不能再解释了。保罗先生必须信任我。只要我们能够找到那台库廷斯机器并且摧毁它,我相信随之而来就是乔西的痊愈……”

当然,保罗(父亲)的回答最后也颇有人性——

“希望,”他说,“这该死的东西从来就不肯放过你 。”

另一方面,石黑一雄也狡猾地将克拉拉在谷仓祈愿的片段描写得颇具神性(从而有种欺骗性)——

“谷仓里的红光依旧浓重,但此刻却有了一种近乎温柔的特质——以至于那依然割裂着我周遭环境的许多碎片似乎在太阳最后的光芒中飘浮了起来。”

对谷仓里发生的一切文学性描写,都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伪装,让克拉拉看上去真正进入了宗教情景,使人相信她拥有信仰。

因此,以克拉拉与太阳作为主题,看上去是在探讨机器人与信仰,其实是一种对读者自身信念的挑衅。

它提出的是一个行为主义问题,即克拉拉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宗教行为——话语、祈祷、拒绝解释——在小说明确给出了克拉拉的经验判断材料之后,是否让你依然认为/相信她真的拥有信仰。它提出的问题不是机器人是否有信仰,而是在考验正在读此书的你,究竟是一个纯粹的经验主义者——仍然相信克拉拉的行为都是出于计算;还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相信克拉拉内里确实具有某种信仰。石黑一雄在这个有限的小说世界中,用有信服力的描写有把两种情景都交给了你,剩下的由你来判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