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地被晒成了棉花糖,村里跳绳的小孩如跳蹦床。天空也有荆棘,小巷里盘在天空的电线被晒冒了烟,巷子深处出口是公路,但却好似海市蜃楼,从未有人从那边出去过。总之,一切生命都从光和热中诞生了!
坐在村口八岁的庆宇不太明白此处正在发生何事,大人们操着新时代的咒语,发廊里的叔叔阿姨们日夜歌舞,楼上温柔的王姨说要不忘初心,隔壁刘同学正在学习如何正确系红领巾,阳台上一转身便看见屋里的镜子,骄傲地敬上一礼,指尖差点碰到墙上高挂的关公庙。楼下西瓜摊的老李举着草扇朝楼上骂骂咧咧:“欧洲全被美国耍啦!”
还好,庆宇欣喜地看到同班的女同学梅梅穿过小巷回家,一路上她踢着脚后跟跑过红色发廊,甩着马尾辫和楼上王姨问好。王姨说梅梅真乖,比我家那臭小子有礼貌多了。老李笑着招呼梅梅过来,说:“来来来,这瓜送给你爸妈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村口的庆宇欲言又止,挥出去的手仿佛遇到十二级大风一样被吹了回来。他脱下湿透的T恤,朝梅梅走去。红色发廊的艺术家们此时纷纷钻出裂成花的玻璃门,太阳穿过狭窄的楼缝,太阳穿过密密麻麻的电线,太阳穿过所有人的汗水,太阳照耀一切。
艺术家们在烈日下,拍着脑门,说要掀起一场无政府主义运动。他们开了这家红色发廊,召集七八个朋友,在龟裂的白墙上刷了几句口号,裙子脏了,连忙擦拭,高举双臂,嘴里念念有词:为了地球,为了环保,为了抹除一切不平等,我从今天开始拒绝使用洗衣粉等一切资本产物。反精英,反权威,生活永远属于诚实的人们!他们做了一块蛋糕,强调用的是植物奶油,并用表格记录下人均食量。他们称自己和居民打成一片,得意洋洋,粉色发廊的谣言即将不攻自破。
酊酩大醉的第二天早晨,房东罗叔打来电话说:人跟人之间需要一些信任,而根据支付宝显示,你们的信用分和发廊一样红,今天有钱交租了吗?艺术家们说: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年代已经过去,何必在斯大林家门口朗读人权宣言。在经过短暂地眩晕后,手握电话的艺术家从醉泥堆中爬起,说:明天一定,我们还在实验一种新的社会模式,就快成功了,老头,给年轻人多一点耐心与同情吧!
庆宇出生时,罗叔在村口开了家“八一红”菜馆,拿手菜:韭菜炒鸡蛋,糖拌番茄,鱼香肉丝,干煸四季豆。收银处挂满了军队的勋章,向每一位客人展示老板当年在越南的荣耀。在这里,历史的烟屁股过滤了一切可能的毒素:“为了世界和平,三盘菜,一碗汤,64块,扫这里。”
被汗水焖蒸的夏天,发廊艺术家们围坐在一起讨论绘画的深度,线条交织出层次,构建出可见与不可见之物。观看的视线必须如钻头打入地层,击穿岩石,使所有泥沙与金属附着于钻头螺旋状的表面,一如被油浸闷的指头,任油脂流进皮肤的细纹,一如舌头滑入阴道,味蕾如密林高高竖起,探入最隐秘之处。
他们还说:从天气炎热的角度来看,我们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为了避暑而活。有的人以为我们为了活而避暑,就像为了活而喝水,吃饭,睡觉。我们大概率是搞错了,请反过来思考,不,请忘记活着这件事,否则钉子会扎进你的动脉,铁锈将灼烧你的脊梁。
十七岁的庆宇和梅梅牵手沿着横穿城市的铁轨散步,他送给梅梅一颗枕石,紧紧埋在她手心,说大地养育了我们,而这颗石头是母亲的眼泪。阴湿的冬天,老李没了生意,在外工作的儿子给他换了台智能手机,算是尽了孝,却加深了老李额头的皱纹,可怜的老父亲彻夜难眠,阴湿的冬天,老李终于与儿子反目成仇。
庆宇和梅梅一起十指相扣坐在村口,梅梅的发丝绕过庆宇的指缝与呼出的水汽。老李在屋里破口大骂:“敌军航母正在南海演习,普京早就该拿下乌克兰这忘恩负义龟孙,我有内部消息可以证明刺杀安倍是美国的阴谋,马斯克一直秘密接受CIA资助,你还买特斯拉?我真是白养你这小狗日的了!“倒霉儿子立马反击:“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件可怕的事,那就是每个人都有他的理由。”
但此刻庆宇只感觉到幸福。他们溜进老李家仓库,无人知晓的秘密花园,太阳的焦味与梅梅的发香与庆宇的汗腥与仓库角落的霉臭,爱情在哪里,天堂就在哪里。梅梅脱掉妈妈的蕾丝内衣,把庆宇压在身下,按住庆宇的手掌,引直立的小蘑菇滑入体内,任其冲击腹内,任腰前后挪动,两具黏糊糊的肉体缠斗在一起,梅梅散落的黑发遮盖住庆宇的视线,喘着热气,“今天你能让我更快乐吗?”庆宇动弹不得。
王姨这年送了梅梅一串梅花项链,她说希望每一个孩子都不必和她一样历经苦难,鲜花是幸福的船票,无论身在何处,鲜花永远给你祝福。“梅梅,听王姨一句,美丽的女人只在严寒里绽放。”
每当星星围着月亮转,王姨就会羡慕隔壁楼下小刘同学书房的暖光。“小刘啊,你的脑袋瓜像蜜蜂一样敏锐,你告诉阿姨,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天空的蓝没有洗净巷子里的灰?为什么对面的内裤总是要挂在阳台有碍观瞻?为什么男人总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为什么我儿子和你上一样的学校吃一样的奶粉,却不会像你一样听话聪慧?”刘同学合上手里的书:“王阿姨,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在许多情形下,我们为外界的原因所扰攘,我们徘徊动摇,不知我们的命运与前途,有如海洋中的波浪,为相反的风力所动荡。但人人生而平等,不必着急。”
坐在村口二十二岁的庆宇,大概明白了这条巷子的一些道理。父亲将自己年轻时珍爱的自行车送给他作为成年礼物,如今只剩下一个轮子,他有些愤恨自己的懦弱,可没什么用。红色发廊的艺术家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刷干净前人的白墙,继续留下相似的口号。楼上王姨胸前挂起了十字架,沉默割破了她的喉咙。心爱的梅梅搬进了红色发廊,她给了庆宇最后一个拥抱,随后解开长辫,一刀割下,说我们在重复一百多年前人们走过的道路,只是这次女人们会走得更远。
“八一红”的门头红经过二十二年的冲刷后黯然退场,粉色登基。今年罗叔终于收到一笔房租,准备革了这狗日的粉色的命,向年轻人的红色发廊看齐。庆宇拌着红色的番茄,梅梅在邻桌和老李拌嘴。“小子,过来。”罗叔点燃手中烟,从收银台站起,将庆宇搂入怀中。“告诉你爸,我们走了。”罗叔的胡须像阴毛一样卷曲,铲进庆宇的头发,好像梵高的星空卷进黑夜。
新闻继续开枪。老李在一场与年轻人的对决中不幸牺牲,凶器是一只沾了毒的笔,劈开了老李嘴唇。墙壁渗水的下午,庆宇发现一只黑红色蝴蝶静立于老李家仓库门檐,纹丝不动,仔细一看,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死亡。庆宇和梅梅曾经走过的铁轨,那年被一位二十七岁诗人永久占据,枕石被骨骸代替。
又一个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口三十岁的庆宇开始想念老李的甜瓜,想念他的振振有词,想念时代给他大脑皮层留下的褶皱。这时一辆红旗轿车刹在村口处,刘同学夹着公文包走进小巷,他没认出庆宇,庆宇认出了他。他钻进正被大锤轮砸的红色发廊,左顾右盼,从兜里取出手机:“小张啊,明天那个事就拜托你啦,这边我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嗯,嗯,晚上你去买两瓶茅台,明天一起带过去,嗯,嗯,好,嗯,好,就这样,嗯,好。”庆宇起身,脱下湿透的T恤,朝刘同学走去,一言不发。
这些年来,天空荆棘般的电线被理顺了,巷子里历史的尘埃被扫干净了,村里的歪房被扶正了,破碎的玻璃门早已换成了防盗门,老李的水果摊成了二手手机店,老李的儿子没再回家,王姨因儿子坐上了脱轨的动车后一蹶不振。庆宇什么也没做成,他不懂罗叔的告别,小刘的健忘,王姨的悲伤,老李的死亡,梅梅的失望。太阳终于不必穿过任何屏障,没有任何阻碍,太阳仍旧照耀着每一个细胞,穿过每个分子间隙,给予每个人汗水,还有泪水,烧焦每个人的皮毛。梅梅和一位长发画家还有一个背吉他的男人一同离开了巷子,她仍戴着那串梅花项链,临走前却把冰冷的枕石还给了庆宇,说:我们有不一样的母亲,这是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