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如果一个人在睡梦中穿越了天国,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现那花在他的手中,那么,会怎么样呢?
我就是那个人。
去年年底就有预感,或许你今年要离开我们。
那会儿我已经计划好为你做点事,我做了一些,让更多人知道你,尝试去理解你。但还没做完,我以为今年还有时间,我们从未有足够的时间。
我不知从何说起,你仿佛我的第二个父亲,虽然我从未亲自见过你。我去巴黎,为了寻找你和你的朋友们,寻找路砖下的沙滩和大海。只是我去的法国电影资料馆,早已不是你和你亲爱的朋友们曾经为它而战的地方。
如果找一个足以改变我一生的人,那一定是你。
很庆幸,也很可惜,我20岁时才认识你,我花了一整年时间顺着看完了你的所有作品。从此我仿佛有了第二人生,你带着我经历了那个灿烂的二十世纪,激情动荡的六十年代,浪漫的法国,忧郁的八十年代,美丽的瑞士。
神奇的是,你通过电影教会我如何学会“听”,你不仅是我的电影老师,更是我的音乐老师,我竟然在你的影片里学会了什么是赋格。因为你,我第一次明白了音乐。
那是一个谜。
你用文字游戏,教会我如何不要相信语言游戏,更不要相信图像游戏,但不要放弃希望,这背后一定有更深沉的东西。
你用自己的生命教会我,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我为我所热爱的而生活,我即我所爱的一切。你让那些所谓的“职业导演”自形惭愧。很奇怪,通过你,我明白了如何去爱。
我还想提一提《各自逃生》,是这部电影,教会了我诗歌,何为诗。
你竟然通过电影,教会了我几乎一切。
如果要从历史所有“导演”中,只选一个最靠近电影之神的人,那一定是你。
在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里,每一个夜晚,阴暗的大厅里,人们燃烧想象来温暖现实。如今,现实开始报复,这一次,它需要的是真正的泪水甚至血水。
几年前,我和Dina说:不,我中你毒太深,是时候离开你了,我要走自己的路。我不会模仿你。然而,每次当我迷茫时,我都会再看一遍《电影史》,再听一遍《新浪潮》。
我又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狂人皮埃罗》,这部电影改变了我。我想告诉所有朋友这个故事:
我和你相识源于一张《再见语言》的盗版碟。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是部3D电影,于是我没戴眼镜在电脑上看完了这部3D效果的“怪片”,但我不知道导演叫让-吕克·戈达尔,我只觉得“电影还他妈可以这么拍?”直到我偶然间看到《狂人皮埃罗》,才认识戈达尔这个名字。
之后,我便明白了,影像和声音终归是自由的,不自由的是我们的灵魂和固执的大脑。
但,一定还有更深沉的东西在那里,那是什么?
在自由之后,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份自由?
通过你,我认识了你的朋友们,里维特、特吕弗、瓦尔达、马克、巴赞、布列松、侯麦……我好像也被邀请进入了那个世纪,我被像一个朋友一样对待,真诚地对我坦露快乐,愤怒,悲伤。我被邀请进入那个浪漫而荒诞的世纪,进入你们热烈的生活,一起在法国的街道和乡村四处游玩。
我想这才是你们最为珍贵之处,所有人都乐于传唱你们的佳话,因为你们好客,因为你们诚实,因为你们的电影,让所有人成为了一家人。因为你们,我活了第二次,有了第二段平行生命。
后来我认识了更多人,坂本龙一,贝拉·塔尔,香特尔·阿克曼……他们也是你遥远的“朋友”。你的朋友都有种特质,大家都共享着某种坦诚与激情。至少这说明,连接人与人的,永远是精神。
商店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却没有一样是我需要的。
我们制造了原子弹和塑料杯,但没有人需要塑料杯,也没有人需要原子弹。
“Oh! Woe is me! ”
噢,悲哀于我!今夕是何年?我应身处在何处?
“Oh, Woe is me! “
噢,悲哀于我!何处会绽放冬日之花?
如今,电影在你走之前已经死了很久。电影,已被广告业取代,你说过,电影业是化妆业,你对此再清楚不过。就连那些尝试去拍摄现实的纪录片,都在粉饰,或是懒惰到忘记去挖掘一种内在真实。
我时常想起《德国玖零》。Mr. Caution说:他唯一剩下的希望,是死后也能听到莫扎特的音乐。你听到了吗?
你永远走在最前方回望过去。人们说你是个技术主义者,是一个捣蛋鬼,但还有更深沉的东西在那里。人们说你是个不近情谊的人,孤独,冷漠,革命分子,但是还有更深沉的东西在那里。
自瓦尔达去世后,所有人都在等待你的死亡不是吗?如今,你的死亡又将人们聚在一起。希望如我一样的新生代们,能再和你,花点时间,一起走一遍二十世纪。或许没有那么愉悦,但,永远是泪水才让我们学会如何抵抗虚无。
Godard died on 13 September 2022 at his home in Rolle, Switzerland.
对我而言,你这遥远的死亡,仿佛只是一种符号性死亡,一篇媒体讣告,一条短消息,一个标题,是未经证实的谣言。我从未见过你,但又见过你无数次。今天,我终于能找个借口,向你致谢,我始终在等这样一个时机,向你致谢。
我永远怀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