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一声干呕,他把胃里漫出来的悲哀,恶心,还有只臭耗子,统统打包进行李箱,飞上了棉花糖一样的云端。
昨天夜里,还能看见星星,两千年以后的天空,这几乎不可能。那会儿,要么日月无光,要么耳聋眼花。他俩,就这么横着躺在露天花台上,躺在派对的边缘。球形的黄灯放在人群中央,二十根脚趾头,正好搭在了黄灯上。叫他们脚丫子先生。
这俩,厌恶着所有陈词滥调,如同手背上的皮炎,当机器的语言响起时,就干裂发痒。不致命,但渗血,指骨处皮开肉绽,好像刚打完沙包的拳头。可他们不是拳击手,只因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当下与历史。哦对了,他们的耳道也好不到哪去,瘙痒,脱皮,让所有母亲都看得揪心。
机器的语言如洪水猛兽吗?倒也不是,机器不可怕,人可怕。机器反倒揣着所有人没有的高尚品格:不抱怨、不憎恨、准确、忠诚、勤奋、边界分明。反倒是那些像机器的人,假装哼着机器的小曲,用假心脏模仿电路时钟,用本是血肉之躯铸就的身子,模仿机器那叮叮当当的律动。人嘛,无意识地朝神明敬礼,向圣人跪拜,可以理解。高尚的品格,谁不爱呢?只不过有些人,总喜欢亵渎神圣,比如他俩。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俩喜欢掰开五根脚趾头,把指缝里漏出的每一股臭味,抹在那个球形的黄灯上。他俩呢,无意识地躺在了派对边上,等着被所有来自中心的语言血洗,剥夺张嘴的权利。一股恶臭从胃腔里向上顶,越过咽喉,直接冲上脑门。“忍忍”,其中一双脚丫子说:“黎明就快来了,月亮落下的时候,我就拉上行李,拨云见日,你跟我一起吗?你也要走吗?”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到一百年前,大多数人都光脚的时代。那会儿,往田里一踩,脚趾头缝里能长出干草。年迈的妇女们,在腰酸背痛的年纪,也要拼命学会屠宰术,为了活命。老妇老头们笑着说,今天的儿女们,已长成了霸王龙,大嘴巴大脑袋,手却小得可怜,没照着达尔文的剧本进化。
百年前的黑夜里,人差一点就相信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只要三天,上帝就忘记了它四个造物,如同小孩从不收拾自己的玩具——放哪个柜来着?但很快,上帝的健忘症也被祂自个儿遗忘了。趁这遗忘的瞬间,人跳了起来:“黎明再也不会消失,为什么呢?因为它再也不用升起。一切都亮堂起来了!”
一切都亮堂起来了!方法多着嘞,放火去烧,电光去闪,还有电影的光,手机的光 ,黄金的光,对吧?以前靠佛祖的后脑勺,而今靠我们这些个染了红血的手,紧握历史的方向盘。另一双脚丫子跳起来:“不是我们,是有些,是一部分,一部分!”那些派对里跳舞的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哼哼哈哈着:“我们在,我们在这儿!我们一直在这儿!”大伙都露出了第三双眼睛。
打包,马上走,等不了月亮了!
丫的,好歹是上了天,不容易。头顶的行李架开始抽搐,恐惧弥漫进机舱,空乘播报,大家稍安勿躁,颠簸即将结束,气流一切正常,太阳就快升起,黎明马上到来,请挤好安全带,握紧扶手,还有,卫生间暂不开放。
丫的,好颠,但一切如预言所说,耀眼的光如箭一般刺透多层安全玻璃板,开始疯狂扫射每一张脸庞,有人叫喊起来:“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啊!”有人脸上的痘开始灼烧,但她还算冷静,紧锁眉头,假装睡觉,不闻不问。有人准备起身,伸手要打开行李舱架,他没有忘记行李里刚装进去不久的呕吐物,还温热着呢。他已经迫不及待想一把将呕吐物捞出来咽回去了。可惜,他被旁边两位志士一把按在了座位上。“忍!”盖上的行李架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耗子声。是鼹鼠吗?
丫的,机舱里竟响起了巴赫的音乐,是那种能立刻把你装进无尽电梯里的音乐,从一楼循环到六十四楼,又从六十四楼回到一楼的音乐,如今连购物广场都嫌弃的音乐。这声音从第一位国王出生时就开始响起,本只在宫廷演奏,如今却渗透进大街小巷,余音缭绕。如此美妙,可是难以忍受。再动听的声音,一旦落入莫比乌斯环上,就成了梦魇。“乘客们,忍!”
丫的,架子鼓也来了,还有失真的吉他,尽管你还能辨认出巴赫,甚至加了一点点贝多芬,但轰隆隆的声浪差点让你误以为引擎坏了。身边已经有人开始尖叫,如同红场上的摇滚歌迷。有人靠吸大拇指缓解紧张,心里悄悄向几十年前刚生下他的母亲求助。有人早已昏厥,也不确定他们是装的还是真的,但脚丫子先生后来的出庭证词上明确有写道:“报告将军!这帮兔崽子眼皮子底下确确实实还有球在滴溜。”
丫的,空乘还在笑,在机首笑,在机尾笑。他们正在准备顾客的餐食,这是每趟航班最严峻的历练之一,因为端出来的,正是乘客装起来的呕吐物,有些还是上一航班的,经过加热,如小米粥一样被一勺一勺舀进保鲜盒里,面上还敷一口老痰。这可太正常了,哪个航班不是这样?你要么饿着,要么一口闷。
但至少,所有机上的乘客都被黎明照耀着。一百年前的记忆再次被唤回,上帝又想起了它的玩具,拉开柜子一看,天、地、人、神,都早已发了霉。
谢天谢地,飞机终于降落,熬过去的,一切崭新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