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办公椅拉到货车后箱里,还有三个纸袋,里面装着仅有一面之缘的朋友送过来的人工新年红梅,枝条朝天伸展,底座有一只可爱的白色招财猫。我把它们塞到躺平的椅子旁后,上了副驾驶座。
师傅脚踩拖鞋,一脚电门把车驶进拥挤的车道。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问他,就像问每一个司机师傅一样。
“我只是兼职拉货,我干工地的,开挖土机的。”
“开挖土机的?牛,那你白天开挖机,晚上来拉货?”
“不是,现在工地没活了,没项目了,有项目也收不到尾款,没活就出来开车。我住佛山那边,拉你顺路回去了。”
“你自己做项目吗?”
“不是,跟包工头走的。包工头也找不到项目了。”
“确实,这些年,不像以前工地那么多了。”
“我开挖机开了七八年了,以前钱来得太容易。现在,哎!”
他有一腔浓郁的广式口音,将“现”(xian)发作(shan),将“开”(kai)读作(hai)。
我问他:“你开挖机能挣多少钱?”
他盘算了下:“剩下来一天的利润大概1000块吧,扣掉油费维修费七七八八的。”
“挖机是你自己的吗?”
“现在不要买挖机了,买了你都回不了本。对啊,挖机都是自己的。”
“那你投入很多哦,那么大台机器,要多少钱?”
“看你买哪种型号咯,有上百万的,也有便宜的,几十万,四十万那种,反正都买二手的了。以前钱来得很容易啊,很快就能回本了。我跟你说,那些买一百多万挖机的,开工地机械的,谁都是个百万富翁。我跟你说,人生,七分靠运气,三分靠打拼。真的,你别不信,人生就是靠运气,运势的。”
“现在运气差咯。”
“没活做嘛,你看,许家印也被抓。以前什么碧桂园,什么恒大,反正到处是项目。现在也不知道做什么其他的,反正先开着车。”
“你结婚了吗?”
“没有,我单身,一个人。”
“那你开挖机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啊,我也开过厂,开了个小皮革厂,就在白云那边。”
“你是老板啊,那厂还在吗?”
“不在了,也就开了一年,亏完了,开不下去了。就小几十人。”
“那你开厂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什么都做啊,我云浮的,反正父母都是农民,你就要出来打拼。我跟你说,我06年毕业,我来广州,一开始干餐饮的,就是在餐厅里做,800块一个月。800块一个月,人家搞机械开挖机的,一天就挣到了你一个月的钱,你说你还干不干?你怎么可能打工?我跟你说,打工是不可能继续打工的,你打工你这辈子都赚不到钱。”
“那你现在算打工吗?跟包工头。”
“也算吧,不过有时候自己也做包工头。但现在包工头也很难做了,项目开始的时候吹的天花乱坠,到处都是几百万的项目,到最后连100块都掏不出来。”
“那不打工怎么办?”
“赌咯,你不拼,你就没有机会。你拼一把,好歹还有点可能。你看那些潮汕人,最爱拼了,他们拼什么?他们就是豁出去,你不豁出去你就睡天桥底。人生就是要拼一把。你看那些浙江人,最会做生意,哪像我们。我们这辈子就是穷人,浙江人最有钱,有些人出生就是来享受人生的,而我们出生就是来替这些人擦鞋的。他妈的。但就是这样。”
“你怎么拼?买挖机?”
“挖机这行也是别人带我入行的。你每年每天遇到的人都不一样,你指不定哪天就遇到一个人带你入其他行了,没人带入行是不行的。你看,今天我遇到了你,我怎么知道会遇到你,可能你就带我入另一行了。”
“你打牌吗?”
“打牌肯定打啊,还有百家乐,网赌。”
“是不是工地很多人都玩这种,上次我遇到的一个司机师傅也是赌,最后输了两百万,他说自己原来开奥迪A6的,现在只好带老婆小孩一起来广州打工了。”
“我现在不赌了,以前,就是前几年,也赌啊。”
“你输了没。”
“我啊,反正云浮的一套房子是没了。我跟你说,我之前也开好车啊,那时候钱来得容易。现在车卖了,反正总共还欠朋友17万吧。”
“欠一个人的?”
“零零散散,各种朋友,加起来17万吧。”
“那会不会越输越想赌?你输的越多,越不可能靠打工翻身,越是要赌。”
“这种心理我太清楚了。你想,你打工一年能挣多少?比如你欠个40万,你要打两年工,你不可能不吃不喝吧,那不止两年。如果算上利息,那就更难了。以前我们是怎么,挣了钱,你就不想工作了,但你去玩两把,玩到没钱了,第二天就开始努力工作。”
“有意思,赌反而成了工作和行动的驱动力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我中学就开始赌了,那时候就是打牌,打麻将。你不能输太多,比如你输个200万,几百万,那你永远翻不了身,你这辈子就完了。但是,你不赌,你就没机会。我们这种没读过什么书,对吧,出来干个800块一个月,对吧,你不拼,你就没机会,你得豁出去,不然你就穷一辈子,就是这样。”
他慢悠悠地开车,似乎很享受跟我聊天,他又说了很多关于运气和命运的看法,比我理解更深。
我们到了。
他笑着帮我拉开后备箱,一边说个不停,一边把椅子搬下来,好像在经历了数个无聊的雨夜后,又回到了牌桌前,终于有了些故事。
“人能不能成都是靠贵人的,靠人带。你知道刘强东的同学是谁吗?你知道马云的朋友是谁吗?他们都是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