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末

前几天理发时,Tony老师问我是不是还在读书,我笑了笑,说自己快三十了。当然我没有透露我的真实年龄,但也差不太多。他很惊讶地再问我,“真的吗?你真的二十多岁了吗?我还以为你比我小。”我哈哈笑了,他说:“你说话的方式,你的⻓相,不可能啊。”

Tony老师烫了头发,才20岁,他说自己发际线也节节败退了,我头发也岌岌可危,于是我俩聊起秃头的话题,至少在这种事上,我的发量证明了我大概已不再是个学生的年纪。

年初学了贝斯,以前喜欢听,现在终于多少有点认真地研究起来。九月给自己放了一个月假,录了几期B站,为的是找回那因为打工而失去的自由的表达欲。十月初去了甘肃,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奔驰,视野开阔,心情愉悦。今年十一月辞了书店的工作,整个人进入到一种自由的状态。十一月底去了贵州地扪,一个藏在山里的村子,在那里呼吸到了久违的植物香气,是深山里特有的香味。这些看起来好像有些流水账,总之2021的下半年,就是重新寻找自由。

但如果要我回想起2021的上半年究竟做了些什么,我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刻意不去翻相册,假如记忆没有向我主动诉说,那一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十二月去了趟上海,见了许多老朋友。其中一个朋友大学毕业就结了婚,我和他在咖啡馆 里聊起这事,他说自己认为,两个人的脑袋总比一个人聪明,他需要有另一个人来给他智慧,许多事情他一个人是想不清楚的。

这段对话让我深有感触,巴迪欧说,爱就是拥抱和承认差异。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可能表面上很聊得来,似乎有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意识形态等等,但一旦建立亲密关系,你会发现这个人和你曾经认为的大相庭径,你们俩在深处是如此的相异。所以巴迪欧说,去爱一个人,就是去承认并且接纳这个人和你根本的不同,实际上就是一个接纳他者的过程。萨特说他人即地狱,说出此话的人通常患有极度自恋的人格,他不爱别人,只爱自己。这也是加缪和萨特最大的不同。

当然我不是想在这里去聊这些法国知识分子的八卦,回到我那位朋友的想法,以及我的想法——承认并拥抱差异,也即爱的能力(之一),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二十岁时我在读维特根斯坦,读到脑子瓦特了。那时我以为天下有这么多误解,正是因为沟通不充分,彼此不诚实。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宗教与宗教之间的冲突,包括菜市场的争吵,家庭里的不和谐,都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不能互相理解。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误解,一定会变得更美好。

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首先,战争、矛盾、冲突、菜市场里的争吵等等,根本不是因为误解,皆因利益,这是大学里只读书的我无法直接领会的。再者,不是因为沟通不充分才会有误解,而是反过来,正是误解催生了沟通,没有误解就没有沟通。语言正是从你我的差异中诞生的,误解才是语言的本体。

庵野秀明的电影EVA里有一种宗教理想,就是破除“心之壁”,达成世间万物的彻底和解。正是因为人们有心之壁,才无法彻底理解和接纳彼此,产生隔阂。所以有个“宗教”组织为了达成目的,决定消灭人类腐朽的肉体,让灵魂与灵魂能够直接的交流。

所以故事里的儿子真嗣要反对自己父亲的做法——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彼此的差异呢?误解又怎样?这不正是说明了每个人独特的存在吗?因为我们彼此不同,才会相爱。你把大家全部都融到一起,好像搞了个世界大同,其实你是在毁灭世界。世界是由每个多样的个体才组成的啊。

真嗣口中说的,正是爱的能力,拥抱差异的能力。

那么之后呢?

这就像我那位朋友所讲的,两个脑袋比一个好使,差异化的共存带来的是智慧。但不要被这个比喻迷惑了,这不是真的在说2>1,最终去思考的终究是你一个脑袋。这其实是说,思考始于差异的运动。有人给你提出了不一样的⻅解,才能拉响你大脑的发动机。如果总是一个人冥思苦想,你很容易走进循环论证的死胡同,只是不断找证据来佐证和强化自己的观点罢了。这个差异就来源于不断地与他人对话,接受挑战。换到各种故事里来说,最强的英雄总是有最强的对手,七⻰珠里的卡卡罗特总是在寻找更强的对手,《火影忍者》里鸣人和佐助是最好的对手,围棋天下第一的柯洁和李世石在碰到AlphaGo这种对手后,才促成自己超越围棋的思考。

这种差异倒不一定非来自于伴侣,平时和朋友交流是一种对话,阅读也是一种和作者的对话,这些都不断地让外部经验来刺激你的大脑。单向空间前段时间办了一系列活动,用了一个词:“对话的精神”,我很喜欢这个主题。我自己很喜欢有意义的闲聊,这些年的经验告诉我,一定要多去和人对话,了解他人的世界,慢慢地才能组成我对这个世界更全面的认识,虽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每一次对话都可以拓宽一点我世界的边界。局限在自己认知里的思考可以很深刻,但也很单纯,处理不了世界的复杂性。

绕回我之前书店的工作,在书店我认识了许多人,来自各行各业,让我有机会非功利性地了解到他们都在做什么。但另一方面,书店的工作就像一颗钉子,把你狠狠钉在了这块广州木板上,限制了我的行动。每周都有活动,没活动的时候就在策划活动,还要经常思考如何给店面带来盈利。书店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行业,不得不牺牲很多时间来获得生存。以前觉得开家店,可以轻松自在,但实际上开了店你就变成一只蜗牛,背着一个􏰂􏰂的的壳。所以假如不为赚钱,要开店也要找那种房租不高,关店几天出去玩也不用担心营业额的地方。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做书店了,我这种爱读书又爱和人交流的人,不是很适合吗?这就是我的主要理由,我想走更远一些。

这样看来,2021年的年末,不仅是回望这一年,而是回看过去这几年,好像终于告一段落了,在年末最后几个月里画上了一些记号。通过一些甘肃、贵州、上海的旅行和交流,我生发了新的思考。之前有个同事慕月做过一场徒步的分享,她也喜欢旅行,当时有句话让我很有共鸣。她说旅行就是在寻找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我们最终要找到的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我还没找到,但我感受到某种趋势,我知道自己的选择倾向,并且问心无愧。其实所有选择最需要的,不是理性,而是承担后果的勇气。

在外国人还能轻松出入广州的时候,有个白头发的中年白人在我们书店楼下酒吧,他一个人喝酒,用一个本子在写些什么。忽然他走过来送了我一幅画,是我的侧脸速写。我和他聊了起来,他说自己是某大学的教授(我忘了哪个大学),来广州开会,自己有两个小孩。聊着聊着,我问他,对你而言,什么才算优秀的教育?他说他和自己妻子总结出一套理论,只要自己的小孩有这三种品质,就是一次优秀的教育:好奇心、同情心、勇气。

好奇心,驱动人自我探索和学习;同情心,使人有善意,能换位思考;勇气,使人行动。

仔细想想,他的总结颇为精辟,目前我仍没找到比这三样更宝贵的品质。就是这样一场偶然的相遇和对话,让我有了意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