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死亡的特权是什么?”

“不再死去。”

“你知道是什么将黑夜带入光明吗?”

“诗歌。”

“你信仰什么?”

“我信仰我们自发的良心。”

“你有做什么区分吗,在知识和爱背后那神秘的规律之间?”

“我不相信爱有什么神秘的。”

小刘躺在床上看《阿尔法城》。

“我们的沉默,我们的语言。”

“光消失了,光回来了。”

“一个为了我们俩的微笑。”

“在我对知识的需求之外,我看到黑夜创造了白天。”

“在那里我们变得永恒。”

“噢,吾爱之一切,吾爱之一。”

“你的嘴唇安静地许诺了幸福。”

“走开,走开。”恨说道。

“靠近,靠近。”爱讲着。

看完后小刘躺在床上闭了会儿眼睛,看见无数光晕闪烁在眼前,像银河,像粒子,像橡皮糖,全身乏力,呼吸困难,然后慢慢恢复正常。

水蒸气弥漫在夏天的广州城里,像个大桑拿一样包裹着所有行走的肉体。人、狗、猫、老鼠……无一幸免。阿聪请小刘去他家做客,小刘来到一栋严格的四方体建筑里,坐上电梯,在镜子里审查了自己的眼睫毛,似乎比上个月又少了两根,照这样下去三十岁后小刘将失去所有睫毛,这使他痛心不已。

十三楼,小刘按了楼道尽头的门铃,只听见房间里阿聪大喊了一句“门没关!”,小刘按下门把手,看见阿聪正躺在沙发上看书,嘴里念念有词:“富庶的生活带来了不可一世的生存态度,以为自己的意志和命运的走向总是一致,而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小刘说:“今天干什么?”

阿聪说:“不知道。”

小刘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准备再闭一会儿眼睛,他觉得好累。

阿聪说:“你知道吗?对于世界本质性的东西,我们不能说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因为那样一来,它就可以被说成不是关于这个世界的。”

“为什么?”

“它必须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但我们却不能说,因为我们如果给了肯定的可能性,那否定的可能性也一定存在。但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不存在否定的可能性,所以我们也不能对它予以肯定。”

“真是太糟糕了。”

“对这种问题,人不得不保持沉默,逻辑不得不保持沉默,语言不得不保持沉默,我们达到了语言的界限,对此不能再进一步做出任何说明。”

小刘已经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昨天中午吃了整整五碗饭,下午三点又和朋友去吃了他最喜欢的越南菜,晚上阿强又约他出去吃宵夜,那恶心的炒米粉差点让小刘把白天装进胃里的全部从嘴里倾泻出来。总之他太累了。

“哲学的光环已经消失了,因为现在我们有了研究哲学的方法,而且我们可以谈论熟练地哲学家了。比较一下炼金术和化学之间的差别,化学有方法,而且我们可以谈论熟练的化学家。可是,一旦一个方法已经被发现,表达个性的机会就会相应受到了限制。我们时代的倾向是限制这种机会;这是文化没落或无文化时代的特点。一位伟人在这样的时期仍不失其伟大,可是哲学现在正沦为一件技术性的事情,哲学家的光环正在消失。”

阿聪合上书,从沙发上下来,去烧了一壶开水,上了个厕所,回来后给了小刘一巴掌,把他直接扇醒了,脸疼得像被火烧过一样。小刘跳起来也给了阿聪一巴掌,顺便给了他胃上一拳,仿佛是对昨晚那盘炒米粉的报复,然后离开了阿聪的家。

下午约定好了和红一起去动物园,红的哥哥是熊猫饲养员,曾经在大学里学习动物饲养,成绩优异,毕业后就一直留在心仪的动物园,年纪轻轻就加入了第一届熊猫饲养班子,跟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一起培育三只熊猫。

红问小刘今早去哪了,小刘如实回答,并且他现在特别想抱一抱红,至少在心里是这么想。红穿着九分牛仔铅笔裤,黑色的皮鞋,照常地,套了件红色的外衣,里面穿着黑色的T恤。头发及肩,尾部烫了些波浪,和当下流行的发型一样。

红问小刘:“你喜欢动物吗?”

“小时候养过十二条狗。”

“怎么养那么多?是同时养这么多,还是分开养的?”

“最多同时养过三条,斑点、可卡、博美。其他都是分开养的。还养过乌龟、鸭子、猫……”

“还不知道你那么喜欢动物。”

“一开始谈不上喜欢,慢慢养着就觉得动物很重要。没动物在家里,感觉空荡荡的。”

“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猫,白色的,叫飞雪,后来跟野猫跑了。”

“猫就是这样的动物,它不属于任何人。”

“那你现在还有养狗吗?”

“没有了。”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今年我会重新再养一条。”

“那之前的狗呢?”

“有一只小狗,在不到一岁的时候得病死了。有一只吉娃娃,失踪了。其他的,都送给了别人,因为上班上学没有人照顾它们。”

“也就是你已经跟十二条狗道别过了。”

“可以这样说。”

“或许还有第十三次。”

“肯定会有的,这辈子就是在无数道别中度过的。”

红问:“你会跟我道别吗?”

“会的。”

“好吧。”

红和小刘到了动物园门口,买了门票,园外一直有黄牛叫唤着:“小妹妹,要不要坐车啊,司机导游门票一条龙全包。小妹妹,要不要坐车啊?”

他们进去后绕了绕,走了大概五千多步,红说想吃冰淇淋,小刘帮她买了一个果酱冰淇淋。红说休息一下,于是他们在猴山旁边的休息区坐了下来,五分钟后又继续出发,终于抵达了熊猫园,红的哥哥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红问:“你不用照顾熊猫吗?”

红的哥哥说:“现在都在睡觉,不信你们可以去看。这些熊猫,就是懒得要命,所以才难以生存下去啊。”

“这是小刘,我的朋友。”

“一直听红说起你,今天第一次见。”红的哥哥和小刘握了个手。

红说:“动物园太大了,我腿都要走断了。”说着红捏了捏大腿,表示自己所言为真。

红的哥哥说:“谁让你们不坐电瓶车。明明有交通工具。”

红朝哥哥嘟了下嘴说:“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就成了走马观花了吗?没什么意思。”

随后三人一起进到了熊猫园,三只熊猫各自躺在地上,一只趴着,两只仰面朝天,肚子有节律地一上一下,向周围的世界证明自己并非毛绒玩具,而是活生生的活物。

在背后的墙上,挂着许多介绍的泡沫板,主要是描述此乃全国第一例熊猫三胞胎。

“70多家国内外重要媒体争相报道大熊猫三胞胎诞生,消息迅速传遍全球。”图片则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画面。

然后是“2014年8月28日,大熊猫三胞胎满月发布会”,照片上则是新闻发布会的模样。

接着是“三胞胎与中华小姐约会”,三位头戴皇冠的女性,身着粉色T恤,和三只小熊猫一起合影。

下面一排是“钢琴男神李云迪为三胞胎倾情演奏”、“香港影星、4000多名游客朋友和三胞胎一起度过了盛大的生日趴”、“三胞胎出演火到爆的《功夫熊猫3》”。

红的哥哥看到小刘正对着墙上的泡沫板,对小刘说:“很荒诞,不是吗?”

小刘问:“为什么?”

“我养它们已经三年多了,看着它们一点点长大,熊猫真是很可爱的动物。你知道我为什么做饲养员吗?”

小刘问:“为什么?”

红说:“因为他从小就喜欢动物啊。”

红的哥哥笑着说:“没有啊,哪有那么简单。喜欢动物倒是真的,但喜欢的理由才是最重要的,人必须给出自己喜欢的理由才行。这些动物啊 ,太纯洁了,没有那么复杂。人类为它们建立的‘熊猫村’和‘乐园’,为它们弹奏的琴曲,开办盛大的派对,以及背后产生的各种资本链条,三只熊猫对这些浑然不觉。它们只是生活而已,太简单了,真的太简单了。”

红刮了刮自己的鼻子,望着熊猫若有所思。

红的哥哥继续说:“熊猫并不知道自己的种族已濒临灭绝,也不需要知道这个。对它们来说,种族算什么呢?这不过是个想象共同体罢了,像国家一样。它们只知道生活。对于动物来说,没有历史,没有荣誉,也没有灭亡。”

他们朝着熊猫村的出口走去,商店里摆着各种熊猫玩具、帽子、衣服,每一个熊猫咧着嘴露出粉红的舌头。

到了休息区,红的哥哥说:“今天就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接下来我要去检查一下设备和饲料,从这边左转出去可以坐电瓶车。”

红朝他吐舌头说:“我们不坐电瓶车,你以为我们是老人家嘛?”

“那看你们自己咯。”然后和小刘握了握手,说:“有空再来玩啊,我随时欢迎你们。”

红有点不快地说:“那你还不能帮我们免了门票。”

红的哥哥说:“哎呀,这次忘记了,下次,下次会的。”接着看了看小刘,朝红挑了两下眉毛,说:“加油啊。”

红说:“好了你快走吧,我们自己玩我们自己的。”

红的哥哥离开了,小刘和红继续在动物园里绕啊绕,绕到夜色开始染天时才离开。

红问小刘:“累吗?”

“还可以。”

“我好累了,膝盖痛死了。”

“接下来去哪?”

“去吃饭吧,显而易见的事。”

回去的大巴上,红的头往右靠着小刘的肩膀睡着了,小刘的头也往左靠在了红的头上,一直到司机催他们下车时才醒过来。

晚上两个人点了五个菜,一个汤,全部一扫而光,在地铁站说了再见,然后红先乘上站台左侧的地铁,朝小刘挥手示意,嘴向上弯成一艘小船的模样,小刘也朝她笑了笑。

一年后红在北京的巷子里被抢包的强盗连通数刀,倒在地上断了气。

不过小刘更早一些,半年后小刘就因心脏病死了。

地铁上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座位上念着手中的书。“爱是一件孤独的事,因为人完全可以不管对象是否爱自己,爱与对象无关。在爱情中,只有一个爱情的拥有者。”

小刘看着周围的人,他们此刻都在想什么呢?

“不,重要的可能是我在想什么。看那个戴帽子的男人,留着胡子,正低着头闭目养神。他在想什么?如果我现在是悲伤的,那么他可能就正在想一些悲伤的事,成为一个悲伤的人男人。如果我现在是快乐的,那么他也随着我改变。重要的是正在看他们的我。”

但此刻的小刘是悲伤的。实际上这种悲伤从生下来就伴随着他了。悲伤从来不是一刹那的事,不是一瞬间的悲恸,不是长达一小时的痛哭流涕。悲伤是像幽灵一样的东西,一旦染上了便如影随形,在这个悲伤的人身上打下烙印,好像打在每只养殖鸡屁股上的号码一样。小刘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染上了悲伤的梦魇,导致他人生大多数时候都倾向于沉默。

玲子打电话给小刘,说她被人欺负了,向小刘倾诉了半天苦水,边说边哭。小刘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像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书店里的中年男人一样。一个悲伤的人没办法安慰任何人,因为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小刘挂了玲子的电话,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好,玲子现在可能难过极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没有力气说话了,甚至无法继续用语言进行思考。他靠在地铁门上,和曾经所有遇到的人一一道别,觉得很累,并且觉得自己活得太久。

奇怪啊,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疲惫不堪。

他看着地铁上满脸倦意的人们,左边那个男人几乎快打起呼噜来,靠在对面那扇门的女人嘴角向下仿佛债主刚刚催完她,坐在座位上的一排小学生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序倒下,一动不动。旁边的胖女人头朝下搭在自己的双下巴上,抱着软软一圈油肚沉睡。每个人都绝望地活着,又绝望地死去,可是绝望并没有随之入土为安,反而一直笼罩在所有人周围,弥漫在呼吸的空气中,漂浮在所有水源处,蒸发至云端,又滴滴答答降落到屋顶、雨伞、汽车上。

“突然间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常常出现这种状况:我知道我想说什么了,我在想那是不是我所想的,但就当要说的时候,我就说不出来了。”

“什么都很好,但没什么意思。”

“生活很沉闷,但不是我的错。”

就这样吧,等地铁门开,然后死去。

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