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诚

木诚躺在床上想着春子,他用被窝紧紧裹住自己,像小时候那样,把自己裹成条毛毛虫的模样,在双人床上左右翻滚,仿佛在做某种运动。这是他的一个怪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意义何在。

春子的父亲和木诚的父亲是革命战友,年轻时在边境上一起出生入死,两人同时挨过子弹,一个在左腿,一个则在右肩,一左一右两个弹孔就是他们友情的证明。

有次两家人聚在一起,春子安静地坐在她父亲旁边,像只宠物一样,乌黑的头发在灯光的照耀下套上一圈白色的光,刘海刚刚剪过,整齐地排在眉毛上沿。

木诚则坐在自己父亲这边,父亲吩咐木诚去给各位倒点茶水,然后扭头跟春父说现在的孩子不懂什么叫礼貌,不会自己主动些,非要等大人吩咐。

然后春子的母亲提议大家一起出去搓几圈麻将。

多亏年轻时在一线卖命,春父如今坐上了当地高官的椅子,春母比春父小七岁,便早早辞了工作在家赋闲,饭菜和卫生都由保姆负责。起先一年春母过着安逸的生活,每天赏一赏花鸟,看一看电视,时不时读些杂志报纸,这些杂志报纸后来在一场小型火灾中全部焚烧殆尽。

闲久了,春母的脾气开始变得喜怒无常。春父一旦某天回来稍晚,春母就会开始抱怨,渐渐怀疑起春父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新欢。她晚上会偷偷打开春父的手机,检查他的通话记录和短信,一发现蛛丝马迹,就会一脚把春父踹醒,拿他试问。

有时晚上家人一起吃饭,春母会当着春子的面挖苦春父,说春父路子野,整天在外面搞什么名堂天晓得,春父在饭桌上的话越来越少,到后来直接一言不发,这种沉默反而给了春母更多指责和猜疑的理由。沉默就是心里有鬼,沉默就是对她毫不在乎,沉默是对爱情最大的轻蔑。

春子夹在两人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对母亲要求她跟踪父亲的命令感到惶恐。那时春子刚刚上高中,每天由春父开车送她去学校。因为父亲的沉默,母亲每天只有找春子诉苦,将心中所有的猜疑、愤怒、悲伤,统统像冲马桶一样冲进春子的耳朵。日积月累,连春子都逐渐开始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在外面找了新的女人,是否真的对这个家已毫无感情。那种女人之间特有的心理渲染开始作用。但当春子每天早上看见父亲微笑的脸庞时,她又不相信之前所想的一切,这个爱她甚于他自己的男人,绝对不会抛弃这个家庭。

不过春子错了,春父还是抛弃了家庭。他在两个月后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半年。倒不是因为其他女人,反而是因为春母日益咄咄逼人,无中生有,稍有不合就摔杯子掀桌子。春父在家里的话越来越少,春母的话则越来越多,最终冲垮了每个男人心里都筑有的那堵高堤。春父离开时没留下一条消息,有一天早晨送完春子上学后,只见车屁股从校门口扬长而去,一去就是半年,没了踪影。

六个月后的一天,春父接到了春子打来的电话,不知她从哪里要来的号码,电话里只听见春子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原来春母在这半年里愈发疯狂,什么都不能唤起她的丝毫兴趣,每天在家里来回走个不停,和保姆一日也说不上几句,晚上有时睡觉还会听见春母在卧室里发出奇怪的哭声。

有一天,春母终于叫春子过来坐在沙发上,本想和她好好聊一聊她的父亲,问春子如果两个人离婚了,她会跟谁,谁知却把春子其实是领养来的孩子这个夫妻共同藏了18年的秘密,在不经意间说了出来。春子一时语塞,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接下来客厅里是一段漫长的沉默,那时春子距高考还有两个月。

在高中毕业之后,春子好像就从此消失在人间了一样。木诚曾经在吃饭的时候问过父亲春子的去向,父亲说春子想当飞行员,准备考航天航空大学,但高二的时候体检却不合格,如果硬要走航空方向的话,只能做地服。

小时候两人一起在沙滩盖沙堡时,春子就问过木诚:“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啊?”那时两人才七岁,但木诚却对此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他正在努力用铲子把沙运到沙堡顶上,两家大人则在阳伞下面乘凉,看着海浪一波一波向沙滩推来。

“我不知道啊,我爸说以后让我当科学家。”

春子说:“我们老师问我们了,以后长大的梦想是什么。”

“我们语文老师也问我们了。”

在木诚蹲着的地方,旁边有春子打的一桶水,这是木诚第一次搭沙堡,春子说得用水拍一拍沙堡才够结实。七岁的儿童对太阳好像有天生的免疫力一样,在所有成年人都统统躲进阴凉处避难时,木诚和春子几乎就光着身子就坐在沙滩上。

春子说:“我长大想当飞行员。”

“开飞机吗?可以开直升机吗?”

“当然可以。”

“那我也想当飞行员。”说完木诚站起来单手把拳头高高举起,仿佛在发誓一样。

木诚不知道现在春子有没有进入航空航天领域的大学,高二接到体检不合格的通知时,不知道春子是怎样的心情。但木诚听父亲说春父有办法将春子送进她想进的学校,坐到他这种程度的官椅,又在体制内,上学这种事小事一桩。更何况以春子的成绩,做不了飞行员,进入大学造飞机火箭也不是不可以。

但为什么春子现在又消失了呢?电话变成了空号,两家人也再也没有聚会过,好像从此断绝关系了一样。有一段时间,木诚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今天天很阴,朦朦胧胧,远处的高楼仿佛海市蜃楼一样,估计是过年的缘故,整个城市都在放炮仗,尽管在这个年代全城都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依然能够看到街边卖炮仗的小摊。一到晚上,窗外就噼里啪啦炸个不停,礼花、鞭炮、声高……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禁炮仗的呢?”木诚想。这时父亲抽着烟进门来,母亲的卧室里响起了“欢乐麻将”的声音。

“你有没有给爷爷打了电话?”父亲两根指头夹着烟问道。木诚躺在床上,开了电热毯,今年的冬天和往常一样冷。

“还没有。”

“你给爷爷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明天就要走了。”

父亲的烟灰已有一个指节那么高,木诚叫他出去抖一抖烟灰。“喝不喝茶?”父亲问。

“喝。”

然后父亲就出去泡茶了,木诚则在被窝里看塔可夫斯基的《乡愁》。

谁也不知道未来的路会伸向何方。人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预测未来,有人认为明天是世界末日,有人认为明天会活得更好,有人认为一切都将按照算法的安排,相信各种数学模型能够告诉人们未来会发生的事,就像物理学能够准确地预测抛弧线,把万物运动的轨迹写在纸上。只是木诚不知道如何用统计,用数学,来告诉自己未来应该走向何方。

或许只剩下直觉。

第二天晚上,木诚和家人一起过元宵节,那天晚上妹妹一声不吭。外公举杯示意全家人元宵节快乐,妹妹杯里的果汁已经喝完,在所有人干杯,相互祝福时,十五岁的她静静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果汁在木诚座位旁边,他让妹妹把杯子拿来,给她又倒了满满一杯。妹妹依然什么话也不说,木诚不知道她为什么沉默。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大量的警笛声,和鞭炮声礼花声交相呼应。

吃完饭时,妹妹的母亲叫木诚过去,告诉他,妹妹已经沉默了两天,不管被问道什么都只是“嗯”一声。或许是因为大前天晚上凌晨一点多,她发现妹妹还躲在被窝里玩手机,一怒之下就把妹妹手机没收了。

“离中考只剩半年,在这个时候,原则性问题我坚决不会退让的。”千子母亲说道。

“恩。”

“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悟过来啊……哎。”

“哎。”木诚也叹道。

妹妹的母亲屡次让木诚帮忙开导开导妹妹,她的成绩排在年级末位,将来肯定考不上一个好的高中,这样下去,以后只能跟一些糟糕的学生在一个同样糟糕的环境学习。

有那么几次,他们都快要放弃努力了,告诉自己:“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了,也就算了,人生还很长,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定。”

每到困难的时候,人就会用“以后怎么样还说不定”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给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真的看不到结局吗?以后怎么样真的说不定吗?会不会一切其实都能够计算到,只是人不愿意面对理性的现实而已?

妹妹如今在省里最好的初中,未来三年却会和小混混做同学,这样的结果就是妹妹会和那帮糟糕的混混一样,考不上一所好大学,甚至连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是问题。她的父母都是大学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如果不上大学会是怎样。其实他们是知道的,只是觉得因为是自己的孩子,所以不可能变成他们想象中的糟糕结局。

希望如此。

“以后怎样还说不定,只有走着瞧了。”千母说道。

木诚也说:“只有走着瞧了。”

元宵节过完,木诚坐上了回广州的高铁。

木诚盯着车厢前方LED屏上的速度显示:200、220、230、235、250、270、291……

他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在一趟高速列车上,车上的时间将比车外缓慢,自己会比几百公里外家里喝茶的朋友更加年轻。当他再次回到故乡时,自己将以一副少年的面孔和一群秃顶白胡子老头回顾往事,讲着他们当年如何面对强盗,又将其制服;如何用水枪射英语老师裙底,又如何不被她发现。

都只是木诚自己在做梦罢了,而且还是些很差劲的梦。

这节车厢都是些大学生,木诚得知此事是因为列车员突然要车厢里的每一个人都拿出学生证来检查。可他没有学生证,买的也不是学生票,他的座位是跟一位看上去有三十岁的女性换的,因为那个人想和她另外一节车厢里的姐姐坐在一起。

“你是一个人吗?”

“恩。”

“太好了,可以跟我妹妹换一下座位吗?”

“好的。”

就这样木诚坐到了一群大学生中间,直到检票时他才发现此事,然后他想起那个看上去像她姐姐的“三十岁妹妹”,居然也是大学生。

其实木诚自己也是大学生,只是他不愿意买学生票。

他看着窗外的电杆一根一根快速闪过,每根电杆在他眼前留下的印象不超过0.1秒,贵阳城中几座小山包从平地上拔地而起,路过的山群中不时有些在半山腰上飘起白烟,木诚以为是山火,可若是山火飘起的则会是浓浓的黑烟,木诚打消了这个念头。

旁边坐着一个左脸上包着纱布的男生,看上去大二的样子,刚刚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二十年左右,一直在玩手机。上车四个小时后,他终于拍了拍木诚搭在扶手上的左手,说:

“你喜欢看电影吗?”

木诚问:“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机锁屏是《狂人皮埃罗》。”

“啊。”

他摸了摸鼻子,想了想,然后说:

“现在的文学真的很糟糕。”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戈达尔的电影里。”

“你记得有句话吗?是讲如何写小说的,忘了是谁说的了,意思是,如果你在开头写了墙上有一把枪,那在故事后面这把枪必须响。”

“那不是教导写小说的,是戏剧。契柯夫说的。实际上,小说不是剧本,小说也不是诗,小说是生活,是生活。生活从来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你在开头看到一把枪,这把枪就挂在那面墙上,在你的余生当中再也不会遇到它,更不会听见它响,这种事情才是经常发生的。”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是学比较文学的。你呢?”

“啊,哲学。”

其实木诚不是哲学学生。

木诚想了一会儿他说的话,列车刷地一下进入黑暗的隧道,好像永远不会再出去了一样。然而只过了一秒,车窗玻璃上的虚像便消失了,阳光又重新打在木诚脸上。列车员推着餐车走过来,木诚买了一瓶矿泉水,八块钱。

“你回去上学吗?”木诚问他。

“是啊。”

“为什么那么早。”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这么早,没有人知道原因。”

“你的脸怎么了?”

“摔了一跤,假期滑的。”

“广州最近有雾霾。”

“我带好口罩了。”

“小说也需要新浪潮。”

“文学早就有过好几轮新浪潮了。不过确实,现在市面上的小说真的无聊。人们总是极力在生活中寻找故事,寻找开头和结尾,寻找那些好像能从中汲取到什么道理的动人戏剧。编剧也一样差劲,小说和电影是一样的,都是生活。”

“但一本书不得不有第一页,也不得不有最后一页。”

“那么就在这有限的页数里撕下生活的片段贴上去就好了。”

“恩。”

“一本糟糕的小说就是从‘我有一个朋友’开始的。”

到广州下了车,木诚简单地和这个依然不知道姓名的男生道了再见,一个人在火车站买了肯德基套餐,但找不到座位。

到处都是提着行李箱拉杆箱的人,女人带着小孩,男人带着烟,木诚带着肯德基站到了消防栓的一边,靠在墙上吃了起来,第一口可乐对喉咙的强烈刺激总是木诚一天中最期待的安慰。吃完后便拉着箱子回到宿舍,倒头睡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