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清以时间为名的治理技术,将摸鱼与拖延作为一种政治性抵抗

芝诺说“飞矢不动”,我们观察飞矢运动的方式,是将飞矢运动细分为无数个瞬间,就像用照相机记录下飞矢运动的轨迹,形成一张张图片。只要你的相机快门速度够快,你记录的瞬间就越多。

现代钟表式的时间观念,将时间分为一时一分一秒一毫秒,可以无限细分下去,我们如今就是这样看待时间的。

但柏格森说,如果你们这样去理解时间,就都错了!错就错在把数学理解空间的方式,拿来理解时间。你们理解的是一种空间化后的时间,而不是时间本身。我们要把时间和空间分开,直面时间。时间在柏格森意义上,是真正“光滑”的绵延,不可分割。

读库《时间》这本小书,实际要讲的就是让我们搞明白,现代以时分秒来计量的时间观,不是真正的时间,而是一种治理技术,它是用于一种控制行为的计量术。资本主义与技术进步主义联合织了这一张名为“时间”的网,把我们这些小虾小鱼都装进去,捕获的虾鱼越多,你就越意识不到这张网的存在,会忘记渔网外的海洋,更会忘记是谁在织网。

记住,历法不等于时间,钟表刻度也不等于时间,而是一种名为时间的治理技术。

我们回溯到现代时间发明的开端。我们常说工业革命的标志是蒸汽机的发明,而现代时间被真正运用起来也正是在工业时代,这个标志或许就是列车时刻表的发明。我们用钟表时间统一铁路交通,从而创造一种全球共时性,使我们无论在美洲、亚洲、欧洲,都能处于“同一时刻”。从此,时间被准确计算着,用于铁路,用于工厂,用于创造利润。时间成为资本主义用于计算、优化的工具,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被异化了的时间。

为了使外卖骑手产生更多利润,算法会不断压缩骑手送外卖的时间,每次减少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快一点,再快一点。它目的并非在于计算时间,而是通过时间的计算,来控制外卖骑手的行动。资本的属性是扩张,强调曲线的斜率,追求利润增长的速度。所以假若没有监管,骑手的速度会越来越快,最好是“立即送达”。

如果说钟表式时间的发明是一个标志,那另一个标志或许就是“instant message”即时通讯的出现。外卖没有实现“立即送达”,但信息或许可以。Instant,非常可怕的一个词,它要求消灭所有时间,也即——消灭所有生命。有人发给你微信,你被隐性地要求立即回复,因为你们都在使用一个被叫做即时通讯工具的东西。从即时通讯出现以来,所有的物、人、事件之间的关系都被彻底加速。如果说邮件还保留一些生命特征,因为它至少被注入了时间,使用邮件的人默认了时间的存在。那即时通讯要求消灭所有时间的愿望,已经彻底不把时间当一回事了。资本主义在20世纪消灭了空间,现在它们打算消灭时间,以创造极限的利润增长。

听起来很绝望?《时间》这本小书也给了我们一些解决办法。比如最后一章中的“偷懒”,或者说摸鱼。作者说,您不必为此感到道德败坏。摸鱼就是对“立即(instant)”的抵抗,老板要求你马上完成这个,你可以摸一会儿鱼,以“拖延时间”抵抗“消灭时间”。你摸鱼,就是在把时间还给这个世界。

当然,除了书中提到的摸鱼,我们还有其他方法,叫做“我预判了你的预判”——是的,你已经知道了现代钟表时间是一种被异化了的时间,既然如此,你也可以异化它的异化。你纯粹把这种钟表时间当作一种沟通技术,或者社交礼仪,社会规范、类似交通规则、法律这样的东西就好了。比方说你上班或者约会迟到了,仅仅是因为你没有遵守社交礼仪,从而给你带来一些人情上的困扰。你把一切不守时的行为,仅仅当作一种未能遵守交通规范,下次你为了避免这些人情上的困扰,也可以顺着它们这套规则玩。只要你明白,这里面从来没有真实时间什么事。

可惜的是,在钟表发明几百年后,我们已经忘记了关于这种时间算术的真正用途,忘记了它是一种治理技术,忘记了它是一套行为规范,是一种控制行为的系统。我们把它当为一种先天的存在,真正的时间被遗忘了。

而真正的时间是什么?我们可以梳理出历史上的一些时间观,从宗教的救世与轮回,到达尔文进化论而演变出的进步主义。康德也好,柏格森也好,爱因斯坦也好,海德格尔也好,我们目前有一些说法,但没有确切答案,这将是另外一个问题,也不是《时间》这本小书能说明白的。

《重3棍舞》 段妮 2008

容我在此小小拓展一下,我们不妨尝试想象一种无时间性的存在?有个艺术作品叫《重3棍舞》,重即是重量,也是重复。这是一个现代舞作品,你进入到一个漆黑的房间,与外界隔绝。两个音符反复横跳的背景音中制造出一种无限重复的环境,你在其中观看舞者舞棍。

这就是一个很棒的对无时间存在的展示(注意,不是无时间性)。在这个作品面前,你会逐渐忘记时间的概念,留下的只有“永恒轮回”或是“重复”,而在重复中不断产生差异。你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于运动本身——只要关注运动本身就够了。从来不该有什么“在时间中运动”这种说法,“在…中”也是一种属于空间的方位描述,我们时常被这种语言所误导。

我们有的,可能从来都只是运动本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