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路过玩一下

《看不到完整的风景 Can’t See a Complete View》 27’57”by 万青儿影院 Wan Qing’er 2021/09

从新城区的家里看不到完整的风景,我上附近寻找,直到遇见一位归途而来的老人…

Not being able to get a complete view from my home in new town district, I went out to look around until I met an old man returning home…



万青的影像总给我一种舒适感,就像现代舞蹈或者某些街头即兴乐那样流畅而不做作。其迷人之处在于,她对日常的观察并非像是知识分子阶层所谓的田野观察。她,影像作者,就是这生活的一部分。

·日常经验的沉浸与反思

万青的影像在我看来,从来不是那种被称之为“参与式”的观察。“参与”好像是说,参与者本来自于外部,而出于某种目的,加入其中,这本身就是种虚伪。万青的影像,反而是从自己的身体出发,与周遭的世界产生连接。同时在她自由地游动中,又埋藏着对周遭世界的反思,使得日常经验不纯粹地沦为日常。

通常来讲,日常的沉浸(a),与日常的“意义”(b)——主动把日常客体化、符号化进行分析而生成意义——是一对难以化解的矛盾,这种矛盾通常在纪录片中出现。当纪录缺乏或者弱化了前者(a),容易沦为一部论文影像,或者说失去了纪录片本来所是的面貌——单纯地纪录/捕获现实。如果缺乏了后者(b),则会沦为纯粹的日常,进而变为无聊,失去纪录的意义(如果不考虑观看行为生成意义的话)。

撇开纪录片不说,我们在网络上看到的vlog,也通常在这二者中摇摆不定。对于影像制作不那么熟悉的普通大众,容易滑入对日常的失语中。他们举起手机拍了一些画面,相册中储存了一些视频,但却不知如何使用,视频留在在相册里“吃灰”。对于比较活跃的vlogger来讲,他们对日常影像的处理大多极具目的性,日常则沦为一种宣传的材料,与它的老祖宗《北方的纳努克》一脉相承。

万青的影像在我看来,把这二者做了很好的连接。而将二者连接在一起的,不是形式或者逻辑,而是她的身体。

在我的观感中,她能够自如地与周遭世界产生对话,自如地在世界漫游,在日常中对他人,对菜市场的蔬菜,对街上摆出的商品以及生活用品,有着真切的关心和好奇。我们可以把她的身体影像比喻为舞蹈,或者打太极,柔软而又不失力道,与日常的亲切互动中又不失穿透力。

我说,只有她的身体能做到这一点,我们通过她的身体/手,通过她的行动/散步,而非她的镜头,来认识她的日常环境。这里面有她独一无二的东西,她的作者性来源于她的身体,而非她的意见。

·摄影机的身体性

我一直强调万青的身体,这也来源于她对摄影机的使用。在这里说“摄影机”也不是一个十分恰当的词,因为它会让人联想起笨重,可能“camera”这个词会好一些。但姑且就用“摄影机”吧,因为这个词也包含着它本身的历史,这跟接下来要说的有关。

影像理论中我们常说“摄影之眼”,即将摄影机作为眼睛,替我们去观察。但大多数时候,我们过分聚焦在摄影机的视觉性,只把它当作眼睛,却时常忘记它也是一具身体。这种误解来源于影视工业中,摄影机通常十分笨重,像一架火炮,影视工业对摄影的理解是无身体性的,甚至是暴力的。摄影机的身体性却因为手持摄影,常常在作者影像中出现,乃至成为一种标志。讲到这,不禁使我想起Jonas Mekas的影像。

身体性来源于一种自然的身体运动,一如手臂的摇摆,目光的环视,腰部的扭动,走路左右脚交替而带来的的颠簸,这些我们都能够在万青的影像乃至众多手机拍摄的视频中见到。在便携式摄像机出现之前,比如家庭DV,摄影从未跟我们的身体运动有如此紧密的关系,这种关系在手机摄影时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至于我们更该把摄影机作为身体来思考。

万青影片中的影像运动,反映的便是她身体的运动。她散步,摄影机散步;她逛街,摄影机逛街;她伸手,摄影机伸手。摄影机从曾经与人类身体的分离,从曾经摄影师手中那把极具攻击性的枪,变为了身体的延伸,正如手机已变为我们器官的一部分一样。摄影机的身体性不是一定要跟人的身体相关联,它也能够成为任何身体。比如那著名的《利维坦》中,用一部运动防水摄影机,成为鱼的身体,或是成为海鸟的身体,从而获得身体的意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宣布手机和Go pro是当今最好的摄影机,真诚的影像创作者早就该抛弃那些笨重的设备了,不如思考开发下自己独特的身体运动。

摄像机与身体的紧密绑定,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至少大部分人还做不到,我们许多人仍然把摄像机/照相机/手机当作一种异己物/工具在使用。身体摄影要做到自然,这类技艺甚至涉及到摄像师与她摄像机的亲密关系,一如Jim Hendrix和他吉他的关系,需要剑道中人剑合一的体悟,使得摄影机能够符合身体的运动规律,同时又能兼顾摄影机的使用规律。

影像的身体性,正是我在过去观看万青的影像中得到的一种强烈感受。通过她的身体,我们被带入到她所经历的日常,使得她的日常更加“可感”,而非“可读”。

日常影像与字幕

从《七上八下》到《早餐室》两部长片,再到今天这部短片《看不到完整的风景》,日常影像是万青影像的另一个特点。她没有把日常影像纯粹作为一种材料来处理,就像很多所谓的“纪录片”。那种客体化的日常影像,失去了日常影像本该传递的日常感受。

我们前面讲到“可感”与“可读”的区别,日常总是感受性的,是通过我们的身体,我们的感官,再到我们的意识。而把我们带出日常的,便是阅读行为,我们通过阅读把日常经验符号化,带入符号体系中思考。

万青的影像中,真正把“日常影像”转化为“被观看的影像”的,其实是字幕。更不用说万青的字幕甚至是双语字幕,是作为一种正式的阅读姿态出现的。

即便是跟老婆婆走路时的画外音,也无法将我们带离出她的身体影像所带来的日常经验的浸没。因为这种语音对于无法很好理解方言的人来说,首先是无法辨识的声音,仍是极具感受性的经验。

之前在和万青针对《早餐室》的交谈时有提及过这一点。字幕不只是一种对语音的释义,字幕能够直接改变观看者的观看和思考方式,它背后是一套训练有素的阅读思维结构。

而字幕对于日常影像的影响更甚,因为这导致两种极具差异的框架产生冲突,如何使用字幕是在对日常影像的处理中最必须谨慎对待的问题。日常语音一旦被字幕化,便不再是日常,而成为了一种“剧本”。假如拿掉字幕,我们对这种影像的理解和体验会截然不同。

在此我主要是从影像的角度去看万青的作品。她的影像语言不是一种语法,而是一种实践,是一种身体现象学。回头开头所说,万青的影像总给我一种舒适感,即便是摇晃的镜头和不时刺耳未经修饰的同期声,也没有引起我的不适,因为一切都在她轻盈的舞步之中。从之前到现在的作品,她的身体与世界总有种和谐关系,这种关系可以简化为片中在法院工地的一句话:“我就是路过玩一下。”

有趣的是,这种表面的和谐,底下却依然有无言的对抗与坚持,一如她最后再次登上法院工地高处。